第3章(2 / 2)

绘蓝颜 七钉 4626 字 2天前

常欢将肉品在院中一一挂起,从小厨房拎了盆出来,压了些水,猪尾巴口条泡进水里,甩甩手上的水珠,看向蓝兮,认真道:「蓝公子,你是有钱人,自然不明白我们穷人的苦,你说我耍花招写字,可是不耍点噱头,又哪有人来买的我字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爹重病在身已两年了,一年下来,做小生意赚的钱尚不够抓药,又怎能奢在吃食上。」

蓝兮瞠目,她那故作老成持重的表情,俨然当家人的口吻不但没让蓝兮觉得好笑,反让他心思一动,老爹确实病重,这一老一小的穷困之家,全仗着常欢在外做生意赚些碎银,一年的风来雨去,寒霜酷暑,想想也知那是怎样的艰难,想到这,蓝兮微笑了,这个丫头倒是吃得起苦,心中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年节前常欢出去做了几日生意,蓝兮跟去看过几次,无一例外的还是靠那些技巧型的花样抓人眼球掏人腰包。但这丫头的字倒确是写的刚劲有力,落笔见锋。有人拟好联子的便照着写一遍,没有拟好的,喜庆佳对也是张口便来:「燕舞春风花织锦,人歌盛世喜盈天。」又或是「岁通盛世家家富,人遇年华个个欢。」无论怎样,总能让得联之人满意而归。

看着她伶俐的招呼,潇洒的题字,灵动双眸漾着精明聪慧的光彩,蓝兮隐约记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自己的幼年时光,槐花飘香的宽敞院子,手掌落过的戒尺,一位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倜傥男子,似乎…他曾是自己的爹。

除夕之夜,院外此起彼伏鞭炮不断,孩子们的欢乐叫声不时掠过门前。小常欢独自在厨房忙活了一个下午,老爹兴致颇高,不顾手指哆嗦,亲自提笔写就一副门联儿「天上月明千里共,喜看万山展欢颜。」

蓝兮凑了他的兴致,也捉笔画了门神灶君图,送於常欢贴上。常欢搓搓被冰水冻得通红的小手,拿住看了许久,郁闷道:「这图,能值一锭银元宝?」蓝兮不语,面上笑意吟吟。

年夜饭摆上,三人共围一桌,常欢叽喳不停,兴奋的将肉食不断推向老爹面前。

「爹,您多吃点,这盘红烧肉没用盐码过,原汁的。」

「爹,猪尾巴啃不动就别啃了,口条软呼着呢。」

「爹,这雪青兰上午从冻土里刨出来的,新鲜,您尝尝。」

「爹,您要吃饺子吗?我现在给您下去?」

老爹捋着胡子,一边咳嗽一边微笑,看看蓝兮,又看看常欢,自斟了一杯酒,举起道:「这个年过得甚有滋味啊。」

常欢忙拦:「您不能喝酒,喝了夜里又要睡不好觉了。」

老爹摆摆手,自顾举着,示意蓝兮。蓝兮只好举杯与他碰了一碰,听得他又道:「晚来得福者有三,一为富,二为安,富贵和平安却都比不上第三样,那就是儿女绕膝不孤单,今日,咳咳…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说罢举杯一饮而尽,蓝兮与常欢互看了一眼,他眼中飘起伤感,她眼中充满莫名。

老爹斟了第二杯,再与蓝兮一碰道:「兮儿,人总说万事莫强求,强求定招祸,我不能用任何身份来强求你答应我,你幼时便宅心仁厚,遇弱必扶,只望你仍能以此品德看待我所求之事。」

蓝兮还未言声,老爹又已饮下酒,再斟一杯,面向常欢:「咳咳,欢儿,咳咳…」两杯酒入喉,老爹的咳嗽激起,「爹不能陪你一辈子,咳!你要记住,无论今后你遭遇何事,万勿惊慌,静心多做冥想,随心而至即可,莫为不可能为之事,一切以…咳咳…一切以自己性命为重…」

常欢听得老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奇怪之语,莫名中又掺杂了疑惑,她起身拍拍老爹后背,嗔道:「说了让您不要喝酒,大过年的,您怎么老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呀。说些开心的不好吗?」说着从胸口摸出银锭子递到老爹手中,「您瞧,蓝公子给我的银元宝,送给您高兴高兴。」

老爹不接银子,抬臂饮下第三杯酒,回身握住了常欢的手,面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颤动,眼泪倏地盈上眼眶:「三岁提笔,四岁能诗,五岁便同我一起卖字,欢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女儿,咳咳,可惜爹不能陪你一辈子,爹最清楚自己的身子,已千疮百孔再无回天之术了,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常欢有些惊慌,她望向蓝兮:「我爹怎么了呀?」

蓝兮静静坐在那处,半晌无语,缓闭了闭眼睛,张口道:「欢儿,你可愿学画?」

老爹一震,抹抹眼泪惊喜看向蓝兮。

常欢皱起眉毛:「说什么学画,我爹怎么哭了?」

老爹一把将常欢扯到蓝兮身侧,双手扶住她肩膀,用力往下一按,喜道:「快拜见你师傅!」

常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跪在地,愣怔一阵,哇呀叫起来:「怎么拜起师了?这不是吃年夜饭呢吗?」

老爹也不咳嗽了,抓着常欢的小辫子朝下登了三次,急道:「快喊师傅。」

常欢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老爹怒吼一声:「喊呀!」

常欢吓的一哆嗦:「师傅!」

蓝兮浅笑,伸手搀起常欢,轻道:「就收了你这个弟子。」

老爹乐得开怀大笑起来,「好好!千山画仙后继有人,我欢儿一定能做夏国最好的画师!」咳嗽又接上了,边笑边咳,边咳边笑,笑着咳着又喝了两杯,蓝兮见他激动高兴的模样,心里蓦然升起心酸,又想起了槐花,想起了娘亲,这份舔犊之情,自己原本也可拥有不是吗?

常欢呆站一边,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向严肃沉稳的老爹,今日竟状似疯子一般,说了许多难懂的话,做了许多难懂的事。她看看蓝兮,这个相识不久的蓝公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自己师傅了?难不成老爹请他来是早有打算的?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大年夜,居然变成了拜师会!

吃罢饺子,碗筷收拾干净,蓝兮便告辞了。

常欢送微醺的老爹进屋休息,听得他嘴中仍在念念叨叨:「亦兄亦师,欢儿有依靠了…一生虽无大成,却得双优秀儿女,死亦瞑目,死亦瞑目了。」

常欢叹口气,还是听不懂他在念叨些什么,打水替他抆了脸,抆了脚,喂下药汤,送上床塌睡稳,拉好被子刚欲离开,老爹伸手拽住了她。

「欢儿。」

「嗯。」

「世事纷更乱如麻,人生莫走歧路差。」

常欢见老爹闭着眼睛,竟又对起了诗句,不禁失笑,这是老爹唯一的爱好了,打记事起,从未落过一天,日日皆诗,月月皆对。她将老爹的手放进被中,轻声道:「樽前有酒休辞醉,心上无忧慢赏花。」

老爹听罢,「嗯」了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欢儿,记住这首诗,心上无忧慢赏花…记住它…」

文平十九年,大年初三。

郊外麓山的山腰上,散出朵朵银花,一小片,一小片闪着光的花在风中旋舞。白色长幡飘飘扬扬,云生东北,雾起东南。一座孤坟立於开阔之地,坟前跪着素缟裹身的常欢。她眼眶焦干,双手撑地,怔怔看着坟前木牌上的字迹,「恩父常德之墓。」

这字,是她亲手写上去的,没用口,没用左手,老老实实一字一字以心泪写就。

蓝兮站在她身旁,蹙眉看着常欢,任那满天纸花散落发际,也不去伸手拂一下。她已跪了一个半时辰,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看着坟墓发呆,眼神空洞的厉害。蓝兮略有担心,上前拍拍常欢的肩:「你爹已入土为安,莫再伤心了。」

常欢回头看看他,呆滞点了点头。

「起来吧,随我回千山。」蓝兮探手搀她。刚架住她胳膊。她身子突然往前一窜,扑到坟头,抱住墓牌,笑出声来:「爹!呵呵,欢儿走了,欢儿要走了,这就学画去了,呵呵呵,明年我再来看你,给你烧好多好多的金银元宝,爹!呵呵。」

见她笑得凄异,蓝兮微骇,忙道:「欢儿,快起来。」

常欢抱住木牌不肯松手,笑声愈来愈大,蓝兮扯了又扯,方将她手指掰开,难受道:「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常欢跪在地上,再叩三个响头,直起身,颤声道:「师傅…我不会哭。」

蓝兮慨叹不已,老爹没有说错,她是个多么坚强的丫头啊。

扶起她,自己撩衫跪下,也叩了三头,起身拉住她的小手,向山下走去,常欢一步一回头,表情悲伤,口中笑声不断,那笑声,随着银花飞扬至空,再落於蓝兮耳畔,他突然感觉到有一缕风,从他的手指间轻轻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