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听听。”师映川闭上眼睛开始搓洗着头发,随口应道,宝相龙树一手搭着浴桶边沿,嘴角的笑容里却流露出霜雪般的寒意,然而语气分外柔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想到你年纪还那么小,就喜欢了那方梳碧,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情爱,但我也不否认你喜欢她的这个事实,但是我想,你对她就像对待点心糖果一样,小孩子都喜欢这些玩意儿,往往会认为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而且非常的执拗顽固,不听大人的话,把所有规劝的话都当成耳旁风,根本听不进去,直到他们以后逐渐吃过更多好吃的东西,尝过更好的味道,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从前的那些固执是多么错误,那最初喜欢的糖果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好吃。”
师映川正在搓洗头发的手停住了,然后又重新搓洗起来,宝相龙树轻轻一拍少年的肩头,微笑道:“放心,我不会动她,我已经跟你打了赌,就会遵守游戏规则。至于……”
青年顿一顿,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凝重:“至于玄婴,他只是在跟我置气,他要让我看到他是怎么夺得我所喜欢的人,他要胜过我,所以你要当心,我这个二弟的性子可是非常古怪的。”
师映川睨了他一眼,语气微讽地道:“在我看来,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我需要很小心的人物。”宝相龙树笑了起来,柔声道:“未来之事谁也不能保证,映川,你又怎能笃定我赢不了你?”
……
万珍大会如期举行,前三天乃是在一座占地极大的临水长楼中举行,此楼分作四层,最底下的一层展示的是一些虽然珍贵却并不罕见的物品,容许各方人士参与买卖交换,可以算是稍微大众化一些,不过想要进到这里,却是要缴纳五百两银子的入门费用,而随着楼层渐高,展示出来的物品也就价值越大,入门费用也同样水涨船高,这也算是天涯海阁向来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将想看热闹而没有购买力的闲人挡在门外,使之不影响真正的买家。
不过对于这三天的交易会,师映川却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因此他一连三日只是待在房中,除了吃睡等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其他的时间都用来打坐,而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也好象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在这几天都没有怎么打扰他。
万珍大会举行的第四日也是最后一日,天涯海阁位于江夏最高档的一处拍卖场,集宝楼,此时已经按时启用,眼下还是上午,天光晴好,参加拍卖的宾客也已经陆续到了。
这集宝楼外面看起来却是有些像一座矮塔,楼身呈圆柱形状,外表古朴,然而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设计有些独特,一共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被隔成三十间包厢,围成一个环形,一楼中间留着一方圆形的阔大场地,那些包厢却并没有窗户,而是全部在面朝圆场的那一面挂着一道及地的薄薄透明纱幕,纱幕外面又有一道鱼网状的珍珠帘子,如此一来,帘内的人可以很清楚地去看外面的一概事物,而自己包厢里的情形却不至于被人一览无遗,十分方便,不得不说这样的安排十分巧妙,很大程度上确保了客人的需要。
今日能够进入集宝楼的客人都是手持特制的请帖才得以进楼,而得到这张请帖除了需要缴纳一万银子之外,还要经过天涯海阁确定身份,认为对方的确是具有足够购买力的买家才可以,因此虽然对于很多人来说,交纳一万银子不算什么,但真正可以拿到帖子的人却绝对不多,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有自知之明,不会去自讨没趣。
一间包厢内,师映川坐在一张紫檀木高背太师椅上,椅子上裹着一张火红的狐狸皮,皮毛油亮光滑得好似缎子一般,这包厢布置得十分舒适精巧,虽然没有富丽的装潢,摆设也比较简单,但包厢内的每一件物品却无一不是花了心思的,处处透着雅致,尤其师映川左手边的高脚小几上放着一只一看就是古物的瑶圃芝云五色玛瑙花瓶,瓶内插着几根色彩斑斓的孔雀羽,给整个空间平添了几分动人的亮色。
师映川从碟子里取了干果慢慢吃着,他两边的包厢里分别是季玄婴和宝相龙树,不过三人此时却都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谈,很快,随着客人到齐,展出也正式开始。
三声钟响之后,那处空地中间忽然有一块直径大约一丈的圆形地面缓缓陷了下去,不过只是半盏茶的工夫,那块圆地就再次升了起来,只不过此时上面已经多了一张紫檀大条案,用来展示宝物,条案上铺着大红色织锦案布,四角缀有金铃,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站在条案后,面带微笑,显然就是由他主持此次大会,这圆台乃是机关控制,不但可以下陷,而且也可以徐徐上升到高处,将宝物分别展示给二楼和三楼的客人,让在场的所有买家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这万珍大会最后一日展出的物品果然件件不凡,只不过师映川眼下有兴趣的只是那幅《怯颜图》,因此任由一件又一件的宝物被人陆续拍走,却一直按兵不动,不曾出手竞价。
这次拍卖所持续的时间颇久,等到午间半个时辰的用餐时间结束之后,便继续展出宝物,直到下午未时正,那主持拍卖的中年人却是退了下去,换上一名老者。
这老者一身棕色长衫,气度不凡,此时那圆台再次下陷,等到升上来时,台上只有一口完全透明的水晶大缸,里面盛满了清水,大缸旁边是一只完全由沉香木打造的箱子,这时候包厢内的所有人也都知道这是今日最后的一件物品,也就是那幅用来压轴的《怯颜图》。
棕衣老者微微一笑,道:“当年画坛一代宗师花间问曾经为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绘制此画,耗费心血无数,并且自此不再画美人图,燕乱云之美天下皆知,是谓怯颜美人。怯颜者,万物怯其颜色,只因此女容貌太美,其母恐遭天妒,便于燕乱云十二岁时以匕首在此女额间划出伤口,以药物涂抹,使得伤痕永久不能消除,燕乱云容貌之美,可想而知。”
说到这里,老者走向那口箱子,从箱中小心地取出画轴,捧在手上:“……此画乃是周朝皇帝曾欲以西南三座城池换取却不得的宝物,如今就请各位一观。”
☆、五十五、故人见面
老者说着,就将这画轴举了起来,同时又有一名美貌少女上前,拿住画轴一端,然后缓缓展开,随着整幅画被尽数展现在众人面前,露出真容,无数双眼睛却只看到了一片空白。
那画大约有六尺长,四尺宽,质地既不像纸也不像绢,似乎有些古怪,上面更是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空白,然而还没等在场各个包厢内的客人有谁发出质疑,那老者已经与少女将画轻轻放进了装满清水的水晶缸。
画一入水,顿时奇变突生,一丝丝的淡白颜色开始在水中不断晕染了开去,很快,画上似乎有图像显现,从模糊一直到清晰,等到那些淡淡的白色全部消失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像,那是个身穿斑斓孔雀衣的妙龄女子,与真人一般大小,站在一丛牡丹花旁,素手折下一朵白牡丹,正欲簪到发间。
场内有一瞬间完全安静下来,紧接着,则是不约而同的吸气之声,包厢的帘后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眼中都带着无比的震撼之色,心跳忍不住加快,只见那幅《怯颜图》浸在水中,水面轻微的波动仿佛让画上的人物也动了起来。
那妙龄女子正嘴角带着微笑,她似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时都在变化,眼神,笑容,表情,每一刻都有不同,令人无法不产生恍惚之感,无法自拔,也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象让所有见到这幅画的人都真正地感受到了此女的喜怒哀乐,这位身穿孔雀衣的女子额头雪白胜玉,上面有一道竖着划出的淡淡红色痕迹,从额头中间一直延伸到眉心,便是那道用匕首留下的伤痕,此时此刻,在这女子面前,一切赞美惊叹的词汇都显得失色无力,所有美丽的事物都会全部成为陪衬,这世上向来女性善妒,最容易嫉妒其他的美貌女子,然而眼下在包厢里的所有女子,无分年纪大小,却都已经完全提不起丝毫的嫉妒之心。
“……神作,不愧是画圣呕心沥血之作,宗师之作!”过了不知多久,楼上的一间包厢内传出一个声音,幽幽而叹,师映川顿时眉毛一动,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此时那棕衣老者朗声道:“此画底价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按照天涯海阁一向的规矩,也可以用合适的物品交换……那么现在,诸位可以出价了。”
几乎是在老者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三楼一个包厢内就传出了一个流露出淡淡威严的声音:“……一百六十万。”这声音方起,却听另一个包厢内有人轻叹道:“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一百六十五万!”
此时师映川却不急着出价,只注意着包厢外的情况,不过片刻的工夫,那幅《怯颜图》就已经涨到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师映川见状,神色渐渐变得沉静下来,他喝了一口旁边小几上已经凉了的茶,继续留意着局势变化,直到在许多人的纷纷竞价之下,《怯颜图》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二百一十五万,这才忽然开口,他不想轻易暴露什么,因此把声音刻意压沉了许多,听起来倒像是一个中年男子,只道:“……二百四十万!”
他这一下就往上提高了二十五万两银子的举动,顿时就让场面稍稍停滞了片刻,不过很快一个声音就道:“……二百四十五万。”
这声音正是先前那感慨此画乃宗师之作的人所发出,师映川方才就已经通过那有些熟悉的声音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他想了想,干脆便传音入密道:“潇叔父,是我。”
此话一出,包厢里那人一顿,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欣慰和怅惘,男子微微摇头,失笑一下,亦是传音入密道:“原来你也在……我若早知道,又何必与你争,这幅画也确实最应该由你保管。”师映川听了,就知道对方已经放弃了继续出价,便继续以低哑的声音道:“二百四十八万两银——”
“……二百六十万!”一个声音还未等师映川说完,就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师映川正欲往碟子里取点心的手停住了,目光立刻透过珠帘与纱幕向外看去,他不是不可以继续加价,不过燕乱云虽然是他的生母,师映川对其本能地有一股特殊感情,但两人之间却并没有来得及建立起什么很深厚的亲情,所以师映川对这幅《怯颜图》有几分势在必得的意思,但终究不会为此付出超过他给自己提前设定好的代价。
一时师映川沉默了片刻,没有马上加价,因为他不想继续没完没了地与人争下去,所以心中正在准备叫出一个应该能够把其他人压下去的价格,但就在这个时候,左边隔壁包厢里却突然有一个淡漠的声音道:“在刚才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的基础上,再追加一株介尘芝。”刚说完,右边包厢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再添一百万两。”
师映川忽然向后靠住了铺着火红狐狸皮的椅子,他靠在椅背上,因为季玄婴和宝相龙树忽然横插一杠而微微蹙眉,不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因那二人既然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了口,他如果这时候驳回去,不接受帮助,那么以他们三人各自的身份地位,那就是重重扇了二人的脸,因此这件事就先暂且如此,过后再议也罢,总之师映川不愿欠这个人情。不过如此一来,加上介尘芝与一百万两银子,应该就有大概四百万左右,这么一看起来,那《怯颜图》应该就是十拿九稳了。
果然,这个陡然拔高一大截的价码让周围都沉默了下来,没有人再出价了,师映川见状,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舒展开来,一个声音却道:“阁下看来确实对这幅《怯颜图》喜爱非常,不过抱歉了,我却有必须得到此画的理由。”这人说话很客气,也点明了自己对此画势在必得是由于有着某种原因——只因为很明显,愿意并且有能力用四百万两银子买一幅画的人绝对身份地位非凡,此人并不想无端得罪这样一个人。
只听那男子的声音继续道:“……这幅画,我出四百五十万两银子。”
包厢中的季玄婴长眉不动,正要继续加价,却忽然接到有人传音入密:“季公子不要加了,随他去。”然后下一刻,另一间包厢内正要开口的宝相龙树也忽然神情一动,显然是也听到了什么,便不再出声,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着椅子扶手,眼中精光微现,他已经隐隐觉得这叫价之人的声音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方才见此人出价的架势,就知道如果自己再往上开价,对方也一定会继续跟下去,师映川并不希望这样无端地付出过高的代价,因此索性退让,不再开口,只不过……想到这里,师映川闭上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忽然拿起放在一旁的别花春水,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包厢。
这幅由画圣花间问所作的《怯颜图》,到最后不出意外地落入了那出价四百五十万的男子手中,而万珍大会也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此时三楼的一间包厢里,一个身穿宝蓝华服,头戴金冠的青年坐在椅子上,他旁边站着一个沉默的中年人,手中抱着一只长匣,里面是那幅刚刚送来的《怯颜图》,青年望了望包厢下面,然后起身道:“……好了,事情已经办完了,本王也该回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中年人眼中突然精光乍起,与此同时,有人在包厢的门外道:“我有一事要与阁下相商,不知阁下可有时间?”蓝衣青年心中一动,听出那声音应该还是个少年,但他眼神却依旧沉稳,不见波动,只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色武士袍,腰挎青色宝剑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肤色微深,正是师映川,此时他刚一进门,当即就有些惊讶,原来这包厢里的人果然是他认识的,难怪觉得声音好象曾经在哪里听过,只见那华服青年俊美儒雅,不是当年见过的大周容王晏勾辰还是哪个?而晏勾辰身为一个大国的亲王,难怪财力如此雄厚。
而晏勾辰只看表情就知道显然是不认得他了,师映川见状微微一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中年人所拿的的长匣,然后说道:“……两年不见,王爷倒是风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