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哀帝知道,新宰相做得出这种事。
新宰相确实做了。
在大军征战一年后,新宰相断了大军的粮草。
兴哀帝得知后,差点晕在御书房里。
他孤坐一夜,第二天让大太监捧着他的宝剑,上了朝堂。
新宰相以各种借口,拖延、拒绝安排粮草,到最后甚至随口胡扯,说年轻将军搞不好已经投敌,粮草送去也是资敌,不如不送。
新宰相对兴哀帝的轻蔑和不屑,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看不起兴哀帝,觉得他不配为帝,找借口时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如果不是杀了兴哀帝引来的反抗太激烈,新宰相都不会让兴哀帝继续活着。
兴哀帝第一次在早朝上怒吼咆哮,他拔出了自己的宝剑,冲下皇位,一剑刺向了新宰相
如果不是新宰相躲得快,兴哀帝几乎刺中他胸膛
百官哗然,忙上前去阻挡,兴哀帝却疯了般乱砍,谁敢拦他就砍谁,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要和新宰相同归于尽的气势。
他怒吼着“你送不送粮草送不送粮草”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除了新宰相。
他能成为一代奸臣,纵横朝堂,架空皇帝,心理素质不是开玩笑的。
新宰相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尖叫道“陛下病了,已不能处理朝政,快把他捆起来送回寝宫”
新宰相居然要趁机把兴哀帝关起来,彻底夺权
至于粮草,什么粮草,他就是要把大军活活饿死在战场上
兴哀帝悲凉地笑了。
他疯狂大笑,泪水却一串串流下,然后他把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不送粮草,朕就自戕于此,让这天下人,清、君、侧”
兴哀帝一字一句,以自己性命为筹码,以江山社稷为赌注,逼迫当朝奸臣。
满朝文武都安静了。
大兴朝的衰败肉眼可见,天下各路反军不断涌出,杀都杀不尽,朝臣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个王朝可能没救了。
现在各路反军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一个能让他们一路顺顺利利地打到京城,攻下皇宫,改朝换代不留骂名的借口。
而兴哀帝,要亲自把这个借口,送给天下人。
这一招,没人扛得住。
因为这些朝臣都还想活,好好的、荣华富贵地活着。但显然,在开国新朝还想荣华富贵地活着,几率不大。
所以他们需要兴哀帝,需要兴哀帝活着,给他们背锅。
新宰相妥协了,粮草送去了边疆战场。
可是已经晚了,大军战败,死伤殆尽,年轻的将军战死沙场,再也没能平安回来。
大兴朝不得不和外族谈和,赔付给外族无数黄金白银,让百姓们的艰辛生活,雪上加霜。
副将领着仅剩的一点兵马,送将军的棺椁回来的那天,兴哀帝站在城外,迎接了他们。
年轻的将军没能带回大胜,但兴哀帝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亲自出城迎接。
他扑到将军的棺椁上,嚎啕大哭,无比自责。
副将等人跟着他哭,心里却并不怪他。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皇帝为了给他们筹集粮草,把剑都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个皇帝能为了武将兵士做到这种程度,如何能怪他
他们恨得,是那些奸臣,是那些不顾朝廷百姓,只顾自己享乐的奸佞
兴哀帝在哭,他的大太监在哭,他身边仅剩的一队忠诚侍卫在哭,副将们在哭,可除了他们,再也没人哭了。
那些说是护送,实则监视出宫的兴哀帝行踪的朝臣、侍卫、太监们,冷漠地看着兴哀帝哭泣,甚至还有闲心说笑聊天。
何其悲凉。
自那以后,兴哀帝一蹶不振。
他收起了老宰相留给他的劝君诗,从此不理朝政,开始学着他的父皇,当起了只顾享乐的昏君。
他大兴土木,养起了戏班子,看起了歌舞,派副将等人前往各地为他搜寻奇珍异宝,带回宫给他欣赏。
国库空虚,没钱修建新宫室
兴哀帝直接拎着剑闯进早朝,剑指新宰相,逼他给钱。
内帑空了,没钱养戏班子看歌舞
兴哀帝再次拎着剑闯进早朝,剑指新宰相,逼他拿钱。
就这样,兴哀帝和新宰相形成了一种默契。
朕可以不理朝政,给你们背负昏君骂名,但你们得拿钱,供朕享乐。
新宰相党派非常乐意,痛快地给兴哀帝的享乐付款。
自那以后,兴哀帝的昏君骂名响彻天下,新宰相党派乐见其成,从此做什么坏事都打着兴哀帝的名义,让天下百姓怨念丛生。
却没人知道,暗地里,兴哀帝笼络着那些工匠,偷工减料,节省下大笔的金银,让副将们打着搜刮宝贝的名号,送去各地赈灾,救济百姓。
那些戏班子和歌舞团,也被兴哀帝折服,偷偷帮着他把宫中的摆件、首饰以假换真,真的全都拿出去卖,然后把钱运回宫中,藏在了新修建的宫室地砖下面。
兴哀帝就靠着这些,安慰着自己,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齐太祖的大军打服了各地反军,向着京城进发。
消息传来时,兴哀帝正在和戏班子的人忙碌着藏钱铺地砖,他唯一的妃子在旁边帮忙。
兴哀帝听到消息,呆愣当场。
妃子惊慌地扑过去抱住他,想要安慰他。
兴哀帝却笑了。
他笑着笑着,眼泪滚滚落下,对众人说“朕要亡国了。”
众人大恸,痛哭失声道“陛下何辜陛下何辜啊”
“陛下才该是这天下之主,是仁慈明君啊”
兴哀帝泪如雨下,他望向宫室外的那一小片天空,笑着喃喃道“挺好,亡国,挺好。百姓们终于不用再跟着朕受苦了。”
他笑得清浅,灿若朝霞,却满眼悲哀。
来报信的副将大哭道“是臣无能,让陛下担惊受怕”
兴哀帝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含泪道“不怪你,是朕无用,辜负了你们的忠诚。”
副将哭得撕心裂肺,心痛如刀割,转身就要去剐了那些奸臣。
兴哀帝却拦住了他。
若是刺杀能解决新宰相党派,他早就让人做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呢。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兴哀帝拉着副将,坐到了宫殿门口。
他含泪笑道“朕无能,空有一腔雄心壮志,却无法救国。”
“开国新君一定比朕厉害,便把百姓交给他吧。”
“朕只愿愿新朝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愿新朝能让百姓丰衣足食,愿新朝,盛世昌隆”
再不要像他和他的父皇,只给这天下百姓,带来了生灵涂炭,毫无寸功。
兴哀帝的话,说得近乎虔诚。
副将哭得涕泪横流。
兴哀帝道“你带着他们早早走,明日就走,不要等新君打进京城。”
副将用力摇头,哽咽道“臣不走,陛下走,臣才走”
兴哀帝落泪,却笑道“朕走不了,也不能走,朕得给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啊。”
他若不死,何以平民怨
亡国之际,昏君怎能苟且偷生
副将大哭不止,宛若无助的孩童。
兴哀帝用袖子给他擦脸,温声道“走吧,等新朝廷建立了,你便替朕去看看,看百姓有没有安享太平,看边疆是不是再无兵戈,看看这新的太平盛世。”
“朕做不到的,他做到了,朕也能瞑目了。”
兴哀帝语气温和,笑得一如往昔,灿若骄阳。
副将哭成了泪人,他拽着兴哀帝的袖子,舍不得放手。
他的陛下啊,何辜啊
副将走了,妃子走了,侍卫们走了,戏班子和歌舞团,也走了。
最后,就只剩下兴哀帝和大太监,一如往昔地平静生活。他们继续在地砖里藏钱,藏忠臣录,藏奸臣集,藏能帮忠臣良将们平反的一切证据。
齐太祖携大军攻打京城那天,到处乱成一团。
兴哀帝却在御书房四处砸酒坛,洒酒水。
他边洒边高声念着劝君诗,状若癫狂,眼神却极其平静。
大太监也在努力砸酒坛,他先砸完,又仔细检查酒水泼洒的量够不够一把火烧得,才走到御书房门口,安静地等着兴哀帝。
兴哀帝洒到门口,用力把酒坛一砸,正好念完最后一句诗。
大太监躬身给他行礼,然后温柔唤他“陛下,酒水够了。”
兴哀帝转头看他,大太监弓着身,也抬头看向他,两人相识一笑。
兴哀帝点燃了火把,扔了出去。
他和伺候了自己半辈子的大太监,站在御书房里,望着那小小一片天空,笑了。
“下辈子,可别再跟着朕了。”兴哀帝温声笑语。
跟着他,就受苦了,没得到半点益处。
“陛下可别想甩掉奴婢,奴婢啊,下辈子还伺候您”大太监笑着回他。
哪里苦呢,他从不觉得苦,能跟随这样一位皇帝,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倔”兴哀帝轻轻笑了。
大火蔓延,吞噬一切,灿若骄阳的兴哀帝,温柔笑语的大太监,挂在御书房里的劝君诗全部消失在了漫天火焰里。
空中,云扶摇哭得一塌糊涂。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能演出兴哀帝。
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兴哀帝啊
可怜,可恨,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