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胜负。”公子道,“只记得到处是血,刀都钝了。”
我看着公子,心底叹了口气。他出征之前,鸡鸭都不曾宰过,第一次杀生竟然就是杀人,想想也知道何等震撼。
“公子这不过是后怕。”我说,“那日公子厮杀时,可不见犹豫。”
“你死我活,有甚可犹豫。”公子道。
若是在两个月前,公子恐怕会慷慨陈词,讲一些报国无畏建功立业之类高瞻远瞩的话。而现在,战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经与抱负无关,他谈论此事时的语气,更像是在雅集上谈论玄理,简洁而意味深长。
“霓生。”公子又道,“若真如璇玑先生所言,天下将大乱,遮胡关和石燕城那般的杀戮,雒阳或中原别处也会有,是么?”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此想,道:“兴许是。”
公子没说话。室中安静,我只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脊背在我的掌心下贲张。
他沉默了一会后,道:“我须成为拔萃之人。”
我讶然,道“公子已是拔萃。”
公子摇头:“那不够。那点才名,不过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为我祖父那样的肱股重臣。”
我一直以为公子的志向不过只是要去战场过过瘾,没想到还有更长远的谋划,不禁有些吃惊。
他回头,注视着我,眸中闪着烁烁的光。
“霓生,”他说,“你一直陪着我,好么?”
我也看着他,一时竟答不上来。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看穿了我的算盘。
“公子怎这般言语,我不陪着公子,还去得何处?”我哂然笑笑,含糊地答道。
公子似乎放下心来,满意地转回头去,继续眯起眼睛。
第14章 归朝(下)
踏上归途快一个月之后,众人终于回到了雒阳。
这是近年来唯一一场不是诸侯王打赢的大捷,皇帝显然器重非常,大加嘉奖,荀尚除了封为太子太傅,还加封食邑两千户,封爵亦从秣陵侯改为了东海郡公。
而如桓瓖所料,荀凯成了首功。因斩获敌酋,当上了屯骑校尉,还封为平昌乡侯。
“这般威风,不若效仿霍骠姚,请圣上给他封个万户侯。”桓瓖每每提起,皆满口嘲讽:
公子和沈冲也因立功得了爵位,不过比荀凯低些。公子封为万寿亭侯,沈冲得封虞阳亭侯,桓瓖得封西江亭侯。沈冲从原本的国子学助教拔擢为太子冼马,到东宫赴任;而公子和桓瓖不曾入仕,此番被正式征召入朝。虽是初封,但二人官职皆不低,公子当上了议郎,桓瓖当上了殿中的中郎,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之官。
对于公子立功之事,雒阳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少年英雄,向来是世人最爱,如果这个人还恰好是俊雅无双清高脱俗的名门公子,那就更好了。虽然在功劳册上,荀尚是主将,荀凯是首功,但在市井的佳话里,公子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坊间甚至已传开了好些神乎其神的版本。公子或神机妙算决胜千里之外,或单枪匹马奇袭敌营救主帅于水火,登门道贺锦上添花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桓府的前堂每日都甚是热闹。
就连青玄那样的怂人,骑两天马就求我去跟公子说情想坐车,看到死人就紧张得晚上睡不着觉,最后大战也跟着桓瓖缩在遮胡关,回来之后,也成了英雄。他每次出到院子外,都有小婢偷瞄,还有大胆的来缠着他讲故事。
青玄每日春风得意,走路都带着笑。
我与公子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无甚兴趣。其实,他似乎对后续的各路消息都很是淡漠,也很少见客。回来之后,他每日待在院子里,将战事的各处细节梳理,找来各式兵书仔细琢磨,还让人在院中布置沙盘,重新推演。
公子还常让我去将沈冲和桓瓖找来,陪他一起。
沈冲脾气甚好,有空便过来,桓瓖则不胜其烦。
“想这些有何用?你我命也保了,功也受了,还提它做甚。”他说。
“怎无用?且看此处。”公子将一枚棋子放在遮胡关上,道,“若将军已获悉秃发磐偷袭遮胡关之计,以疑兵诱敌,大军趁夜包抄其后,不必慕容显动手,亦是全胜。”
桓瓖倚着凭几,懒洋洋道:“这须得怪霓生,她若早些算出卦来,我等何至于奔波?”
我哂然。
公子摇头:“此事是我等大意。细想之下,拿古庙中的坟茔疑点颇多,然而我等皆疏忽失察,中了鲜卑人的障眼之法。”
桓瓖兴致缺缺,忽而转向沈冲,道:“你在遮胡关时,不是说要赏霓生么?赏赐何在?”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对桓瓖道:“何须你提,我自是记得。”说罢,让侍从拿来一只漂亮的大漆盒,递给我。
“霓生,”沈冲对我说,“那日我说要给你重赏,说到做到。”
我又惊又喜,不想他竟真要送我东西,忙上前接过。
出乎意料,那漆盒并不十分重,里面的物什似乎没什么分量。
“不打开看看?”沈冲含笑道。
我依言打开,待得看到里面的衣料,不禁怔了怔。
只见里面非金非银,只有锦缎轻纱,精致而鲜丽,分明是一套女装衣裙,
公子和桓瓖见状,亦露出讶色。
桓瓖啧啧道:“这衣料莫不是宫里的?”
公子道:“霓生一向只着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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