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微风尚具寒意,麻绳浸水染透衣襟,便是林锋内功已深不惧寒暑,现下也觉遍体生寒。
心内原还存着几分希冀,然见张璐眼中失望神光,几分希冀便如残雪遇阳,霎时烟消云散难觅其踪。
他自深陷黯然失魂之际,不觉间颈软颅低,竟不能张目视物。旁人看来便如俯首认罪一般。
张博钊抬指怒叱:“畜生,事到如今,你还有甚么话说?!”
“弟子……弟子没甚么话好说,只恨……只恨,”林锋抬头低语,如古井幽潭不见微漾,瞳光扫过众人面庞,最后同张博钊森然英华撞在一处,“只恨自己……本不该活在这世上……”
他顶上发髻散乱,眼底黯淡神光由发间嘶吼冲出,如一清溪温婉流淌,溪底刀剑沉积、清光徜徉,咆哮着心底的孤独、悲哀与仇恨。
张博钊与林锋对视良久,右臂动处剑光闪烁,林锋只觉身上一松,浸水麻绳竟已寸落。
庄严面色一紧,心内暗道:“师叔好深的剑术境界,这一拔剑、一断绳、一收剑竟能快到如此地步,倘师父未死,只怕也不见得能看分明。”
他心内念头未绝,张博钊又已连出八指,这八指兔起鹘落连环而发,当真是认穴精准、迅捷无伦,竟是冬梅破穴手之绝技。
林锋只觉八道内力分往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列缺、照海八处大穴,再细体会,竟觉奇经阻塞、八脉不通,一时面色灰白如丧考妣。
张博钊冷笑两声:“畜生,如今也生怖惧了么?”言罢反手推在林锋胸前膻中穴,只一掌便教林锋口鼻喷血,身形滚跌三丈方止。
他内功境界同林锋相较,不啻皓月萤火天壤之别,一击之下林锋能得性命苟全,已是不易之事。
林锋右掌扶心左肘加地勉强撑体,口中接连吐了几口黑紫污血,这才咬紧牙关道:“冬……冬梅破穴手……”
张博钊上前一步:“畜生倒也识得真本领,怎么?这门绝艺你林少侠也要学么?拿纸笔来!钟六掌笔,倘有半句遗漏,教你知道利害!”
因钟不悔于亲传弟子排行第六,故张博钊怒起时常以“钟六”相唤。
他自知师父脾性,唯恐稍迟惹他迁怒,忙闪出人群跪倒道:“弟子谨遵钧命。”
待徐哲吩咐下去,顷刻呈上笔墨纸砚文房四宝,钟不悔研好了玄圭,又取管崭新狼毫拱饱了浓墨,候着师父言语。
“无忧派掌门张博钊顿首,书呈阁下座前:猥以不德,执掌无忧门户,久疏问候,乃阙清音。兹有敝派逆徒林锋,秉性顽劣目无尊长,不服教诲屡犯门规……”
“愚鲜能无才之辈,虽加严训痛惩迄无寸功,此獠爱结妖邪之辈、喜同匪人为伍,损武林正气在前;坏我道清誉在后,现削其名籍、追其武功,从今而后,不再为敝派门人——”
张博钊且踱且言,不觉已来在林锋身侧,眼见大弟子因“损武林正气在前;坏我道清誉在后”十四字考语惊骇失神,“追其武功”四字脱口时,忽抬手一剑将林锋右手拇指齐根斩下。
“倘再生为祸江湖之举,烦我正派诸友共施诛戮。临书惶恐,言不尽意,祈阁下谅之。愚再顿首。”
这一番言语通顺无顿,竟不顾念廿余年来师徒父子的情分,当真是笔刀锋利字字诛心。
他由打钟不悔手中接过素笺,见纸上墨迹未干尚具淋漓之意,自提气轻吹了几口,这才道:“你抄誊几份,拿我英雄帖速去见各派掌门,送迄自回山门候着。”
旋即又转向林锋只管冷笑:“从即刻起,林少侠便是不敝派的门人了,敝派门户规矩烦琐,少侠苦苦相守,想来颇费心血,今后也无需劳心了。”
张博钊见林锋兀自趴伏于地,口中冷冷道:“林少侠,老夫师兄身故,府中不便留外人在,少侠自去,不送。”言罢竟率了一众门人拂袖而去。
却说林锋橐橐步出府外,已是行尸走肉一具。
他自立在门外梓树下,眼中神光直投在章府金碧辉煌的大宅上,似要将此地牢刻脑中。
肘、手两处新伤尚自沥淋、阵痛不绝,直教林锋浑身冷汗涔涔、面孔煞白,然他却木偶泥俑也似的呆立树下、全不顾忌,只管咬着牙关盯死了大宅。
他正出神,一条纤细人影忽由暗处走出,自牵起林锋右手,捏碎止血丹混着金创药,一齐敷在他伤处,又取棉布替他细细包好。
林锋凝目细望,此人正是千幻剑钱瑶。
他双唇微颤两下,终究不曾唤出那声师娘:“劳……劳烦张夫人……”
钱瑶自他尚在襁褓时便抚养他,早便当他亲生儿子一般,现下瞧他满面愁苦神色、眼中英华尽褪生气无存极是心疼,虽已泪盈满眶,却还强忍泪水皱眉嗔怪:“锋儿啊,你如今怎就这般痴傻,连师娘都不肯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