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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常曦坐着歩辇,心神不宁地回了昭阳宫,却见昭阳宫灯火通明,全然不似她离开时的模样,她心慌地走入昭阳宫,却见明瑟殿外立着两名太监,一名正是何公公。
何公公见她来了,亲热地行礼道:“殿下可算回来了,圣上在里头等了许久啦。”
何公公是皇帝最相信的内监,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依然对容常曦十分客气,从不跟红顶白,想来,这也是他能历经多年而仍坚守在皇帝身边的原因之一。
容常曦茫然地点点头,伸手拂了拂头发,又拍去方才因为烧纸钱粘在身上的灰尘,以免发丝凌乱,衣冠不正。做完这些,容常曦心头又有些想要嘲笑自己——从前她见父皇时,何曾想过衣冠是否正,发丝是否乱?她什么样,父皇也从不责怪。
而如今,难道她整洁干净地去见父皇,父皇便会心软,重新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么?
容常曦走入明瑟殿,明瑟殿内自从那次大火之后,殿内便从不点灯,在横梁上悬挂了许多东海夜明珠用以照亮,无论日夜,皆如白昼,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正立在容常曦最为喜爱的一面赏鞭墙上,上头都是各色各样极为罕见的鞭子,容常曦这一世不怎么碰了,上一世却是十分喜欢的。
听见容常曦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着亦比从前苍老了一些,容常曦低下头,行礼道:“参见父皇……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呵。”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既还是康显公主,那便依然可称呼朕为父皇,明日你便要走了,这半日,也没什么称呼好改的。”
容常曦咬着唇,轻轻点头,皇帝又望着明瑟殿中的各类稀奇珍宝,目光落在角落一株高高的玉珊瑚上,道:“朕还记得,有一回你在朕的御书房玩闹,看见了那尊玉珊瑚,觉得十分好看,朕赏给你,你又怕放在福康殿内被人给乱碰,这才有了明瑟殿。”
以那玉珊瑚为始,无数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送入这并不大的明瑟殿之中,如同康显公主这一生所受的无穷无尽的圣宠隆恩。
☆、和亲
容常曦道:“我已向下吩咐过, 明瑟殿中的东西,一样都不带走。”
皇帝看了一眼容常曦, 道:“这也不必, 明瑟殿中之物,到底是你的东西。”
“没有一样是我的东西。”容常曦垂眸, “紫禁城中, 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就连这十八年的时间都是偷来的, 我明白的。”
皇帝闭了闭眼,道:“你对朕, 是否有怨, 有恨?”
“儿臣不敢。”容常曦轻声道, “是珍妃欺君在先。”
“珍妃欺君、元后亦欺君……”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倒是你,什么也不知道, 最是无辜。”
容常曦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不敢接嘴, 皇帝道:“当年朕急急回宫,迎着日出到了皇后身边,她捧着你, 说这是新诞下的公主。朕见那日朝阳晴好,便希望你将来的每一日,都有万里晴空,曦光明媚……”
容常曦鼻子一酸, 竟是差点又要落下泪来,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父皇……”容常曦忍着酸楚道,“儿臣斗胆问一句,若此番不是恰好可以去胡达和亲,父皇想要如何处置儿臣?”
皇帝看着她:“你想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容常曦道:“儿臣想听真心话。”
皇帝一笑:“我并未限制你见人,便是想知道有些人会不会做出忤逆朕的事来,果不其然,老三找上你,将你带出宫……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必也是老三告诉你的,是吗?”
容常曦一愣,不明白好端端的他怎么提起容景思,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而皇帝显然也不需要她作答,容景思做了什么,他是颇为清楚的:“至于景谦,你是他生母义兄之女,虽然如今他尚且不知此事,但若知晓,想必也会抛弃前嫌,好生待你。”
皇帝显然并不知道容景谦早就知道一切了,容常曦讷讷地看着皇帝,皇帝叹道:“朕最为属意的两个皇子,倒都十分宠爱你,景谦也就罢了,他本就与你有嫌隙,要待你好,想必也只是依旧照皇姐之礼……可若景思一时糊涂,做出一些让朕蒙羞之事,该当如何呢?”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皇帝这句话是否是一种暗示——他明白容景思对容常曦,是什么样的心思。
父皇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又或者是,出了这档子事,皇帝才从容景思的一系列行为,和找上门的姚筱音之间,发现了什么端倪。
“朕特意在年节时,将老三派离京城,便是希望他清醒些。”皇帝无奈地摇头,“少不更事,容易分不清轻重。”
容常曦一字一句道:“几位皇子,儿臣待他们,从来只是皇兄皇弟。”
“朕知道。”皇帝道,“可是,你如何待他们,与他们如何待你,并不是一回事……老三同你说的多吗?他说了,你四岁那年的大病,是皇后所为吗?”
容常曦艰涩地点了点头。
“曼舌花……”皇帝喃喃道,“真不是个好东西。但既是皇后的遗愿,朕会替她完成。”
容常曦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皇帝也不再多说,只轻轻摸了摸容常曦的脑袋——就如从前他耐心哄着容常曦那般——而后道:“好生休息吧,此去山高路远,你一贯娇贵,只怕是要吃些苦头的。这宫中有什么稀奇玩意舍不得,尽管带上。”
说完以后,他便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明瑟殿。
他一走,容常曦便脱力地一点点滑落,最后跪坐在角落上,怔怔地盯着前方角落中的玉珊瑚。
在沉香木案时,容常曦便想过,自己四岁时和母亲那场诡异的病,或许是有人下毒,后来,果然如她所料……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到下毒的人就是元后。
而前世自己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她躺了三个月,容常曦几乎能确定,那也是曼舌花水的功劳。只是她猜过许多人——容景谦、容景祺、姚筱音……
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躺了三个月,命在旦夕,突然她的病就突然好了?
或许,是因为那个下令往她的沉香木中添加曼舌花水的人,已随着那丧钟敲响而驾崩了……
她这两辈子,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糊涂日子?
她以为最疼爱自己的皇后、皇帝接连要她去死,她最信赖的三皇兄对她有别样的心思,她讨厌,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的珍妃、静贵妃,是她真正的亲人,是千方百计要护她周全,寻找她的人……
而她最痛恨的弟弟,却是唯一一个,能和她在这偌大世间,有那么一星半点关联,勉强算得上半个“亲人”的人。
容常曦愣愣地往后轻靠,背抵在因地龙燃烧而暖和的墙壁上,浑身却一阵阵地发冷,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来,很多事她从不去仔细思考,到眼下,这些事情再无可避,一股脑地迎面扑来,像是狰狞的猛兽,要将她一寸寸吞噬殆尽。
门突然被推开了,荟澜慌张地冲进来,一边道:“殿下,不好了,皇上的人突然去了耳房,将春蕊给绑出来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