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2)

第 61 章 忒煞情多

交趾,南临南洋,北面毗邻天朝南越地界。境内多山涧湍流、多密林猛兽,炎热潮湿,瘴痋难防。五代之前,乃属中土辖治,而五代之后,土人立国,转为自治。

陈天平入四夷会同馆后,馆中官员苦於他的玉玺、印监、勘合文牒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在逃亡中被抢夺,不敢确证他就是陈日焜之子,更不敢上报,只得私底下去报告段昶。

段昶亦是犯难。照理说括羽和左钧直二人一个长在南越,一个熟知南洋诸国事务,最能证明。然而显然他二人都不可开口,便是开口,也无法作为证据。

可这事又不可不查。

交趾乃天朝属国,陈日焜是女帝黄表金印所御封之国主,倘陈天平所言属实,那么黎季犁篡位之所为,便是向天朝挑衅,轻辱天朝国威。

恰这时黎季犁遣使入朝,请求册封。段昶与明严议定,在交趾使臣觐见时,带出陈天平。那些使臣果然见之色变,在明严威仪之下,不得不坦陈一切,承认陈天平就是陈日焜之遗嗣。

事实与黎季犁所陈表文全然不符。

是欺君。

左钧直在南城置下的这一个小院子,乃是有了好些年头的老房。老房固然接人气接地气,然而时日久了,也难免木朽瓦烂,满房顶地生起杂草,成了飞禽爬虫的乐土。

段昶和莫飞飞去那院子时,便见茂密参天的桂花树侧的屋顶之上,趴着一个灰衣人,旁边蹲了只白毛大狗,叼着个大竹篓。

「姐姐,有一个窝。」

「什么窝?」

「鸟窝。」

「我问你是什么鸟!」

「光看蛋我怎么知道是什么鸟……」

那人噗啦噗啦地拔了草,丢进大狗衔着的竹篓中,碎瓦片小心拆了,用新瓦换上。一人一狗,干得十分欢腾。

昔日横扫千军叱吒风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做着修房葺瓦的杂碎活儿。

段昶和莫飞飞看得十分不是滋味,轻敲了门,括羽从房梁上站起身来,背着明亮日光,修长身影从屋瓦上一直投到院中。

「进来吧。」

看着括羽慢吞吞从梯子上爬下来,莫飞飞愈发的窘迫。

往日,别说这矮房子,就算是巍峨宫殿、千仞绝壁,哪里不是由他去来自如?

莫飞飞纠结着,吭吭哧哧道:「那三根针……我……」

括羽很认真地问:「会生锈么?」

「……」莫家百年引以为傲的灵枢九针连带莫飞飞的自尊遭到了无情的践踏,莫飞飞哭了一声,「老子再也不同情你了!」

左钧直闻声从隔壁厨房走过来,姿容清淡,手上拿着围裙。见到段昶和莫飞飞二人,略微有些吃惊。「段大人?莫大人?稀客。」

括羽刚洗完手,就着她的围裙抆了抆。

左钧直戳了戳他,低责道:「怎么不倒茶?」

括羽委屈道:「这位段大人只喝西湖龙井,那位莫大人只喝云雾毛尖儿……」

段昶和莫飞飞二人尴尬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不挑……额,我们不渴……」

左钧直笑问道:「两位大人有何贵干?」

段昶和莫飞飞两人对望了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括羽手搭凉棚,眯着眼望了望渐渐升到正空的太阳,「你们其实是来蹭饭的吧?」

「……」

「不是啊?那姐姐啊,就煮爹娘和我俩的饭就好了。」

「……」

左钧直噗嗤一笑,返身回了厨房。

莫飞飞望着一闪而逝的窈窕身影,摇头叹道:「括羽,我还是不懂,你是怎么看上她的。」

括羽瞟了段昶一眼,给他们各倒了杯白水,慢条斯理道:「老婆是给自己喜欢的,不是给别人喜欢的。」

段昶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你看我干嘛!」

括羽敲敲桌子,「说正事。」

段昶唉了一声,给他讲了交趾陈天平事件的始末。眼下礼部、鸿胪寺和四夷会同馆都在烦恼这一事该如何妥当处理。他这个提督四夷馆少卿,思前想后,终於还是决定拖了莫飞飞来来问问括羽和左钧直,其实也是想顺便来看望看望他。

括羽笑道:「这还不简单,先礼后兵。」

段昶愕然,「你也懂外事?左钧直教的?」

括羽摇了摇手,「非也,这是我的做法。如果你们去问那个傻瓜,她只会告诉你们先也礼,后也礼。」

段昶问道:「怎讲?」

括羽道:「你们现在的问题就是复立陈天平,还是承认黎季犁。以我对黎季犁的了解,此人狡诈多变,心野手辣。我的建议是立陈天平,杀黎季犁。」那一个杀字咬得甚重,毫不拖泥带水。

没料到困扰了外事诸衙好几日的事儿,在括羽看来是如此简单明了。段昶和莫飞飞面面相觑,心中却不敢认可括羽之言。

四菜一煲,麦饭葱汤。豆腐白菜,被左钧直拿瓦罐并着炒过的猪腿肉一同小火长烩,揭开瓦罐盖子,浓香四溢,让人口水横流。刚生出来的小黄瓜,不过拇指长,用特制的酱汁拌了,咬一口酥脆清甜,后劲是酱汁的绵香,余味无穷。大骨同萝卜炖的汤汁浓白如奶,也不知是用多少种料一同熬出来的,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入口更是满口鲜香,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莫飞飞吃得都要哭了:「括羽!我要搬进来和你同住!」

段昶道:「左叔父,您这里还要教书先生不?我来教,不要钱,供饭就行啊!」

括羽叫道:「喂喂喂,别忘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左钧直果然给段昶拟了个十分详尽完整的方案,建议先遣行人司、四夷会同馆官员同相关监察御史继诏问罪於黎季犁,命他复陈其事。随后视其反应而动。倘是他愿意让位,则削其实权,立陈天平为王。倘是他不愿让位,则与之重新勘定两国之边界,令其归还此前两国争议之土地,探察其臣服诚意几何。不到迫不得已,不兵戎相见。

她甚至连诏书、辨明地界函件等都一气呵成地草拟出来,看得段昶和莫飞飞目瞪口呆。

「之前历朝历代的地界议定书和史志文献你都看过么!」

「段大人忘了,我从东瀛回京后,你不是打赏过我上万页的交趾文献么?」

段昶费力回想,才想起来却有其事,当时不过是想为难为难左钧直,顺便给皇帝传个信,没想到那些文献竟都被左钧直看完了。

别说她何等聪慧,仅仅是这等勤苦,已经是其他人所远远不能及的了。

又见她果然如括羽所言,礼而不兵,心中暗暗叹息。

括羽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郑重叮嘱:黎季犁习於变诈,无论说什么,绝不可以相信。

回去路上,莫飞飞忽道:「今日他说的话,不可以告诉皇上。」

段昶点头叹道:「他没有反志,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弘启八年四月初,天朝行人等使臣一行前往南越,向黎季犁继诏问罪。

次月,交趾使臣随众返还,表示愿意迎归陈天平,以君事之。黎季犁亲自书信谢罪,自陈悔意,甘愿让出王位,同时也愿意将过往所强占之地域奉还天朝。

群臣未料到黎季犁竟然如此恭顺,纷纷上表赞颂皇帝陛下天威煌煌,德服四海。

明严、姜离、段昶等人俱心怀疑虑,然而陆鹤、左载贤等三公九卿,皆力陈应该信怀远人、善待黎季犁,当「建尔上公,封以上郡,传之子孙,永世无穷」,这样黎季犁便会感怀恩德,不思再反。更何况届时陈天平由使臣及南越官兵护送,直至登基为王,黎季犁便是想作乱,也断无机会。

这时黎季犁表书又至,诚挚拜言:……天军与天平远临,臣当亲率国人,恭迎境上……

明严终於下定决心让陆挺之为使臣,遣南越驻军左副总兵关婴、右副总兵罗汉等人率官军五千,於六月护送陈天平回国,并封黎季犁为顺化郡公,以示安抚。

夏日日落晚了许多。吃罢了晚餐,红日仍悬在西天,漫天的火烧云绚烂至极,赤中带着紫的颜色看得人心醉。

高墙的另一边传来丝竹雅乐和孩子们清澈的嗓音,这一日有晚课,翛翛教那些孩子们丝竹管弦和词曲歌唱。

左钧直一手挽着沐浴后尚带水气的长发,一手拎了个凉水壶到小院的石桌上。石桌白日里被晒得滚烫,她轻轻碰了下,仍觉得热得烫手。

「你在这里看书,不觉得热么?」

括羽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半倚着身后的葡萄架,悠然自得地翻着薄薄一本泛黄的书卷。

左钧直看着自己穿着轻薄的白麻衫子,都觉得浑身还在滋滋地往外冒汗,他穿得一本正经,竟然还是干净清爽,一粒汗也无。

括羽见她浴后长发水汽氤氲,白玉面庞上透出玫瑰般的色泽,不由得眼色黯了黯。长臂一勾,将她勾进了怀里,探手便往她胸前高耸处摸去。

左钧直惊喘了一声,死命抓着他的手掰开,挣脱来微恚道:「热死了都!」

然而一抬眼,见他眸中已经有星星点点的欲/色,心头吓得一颤,忙扯开说些高雅的话题。

「今天看的什么书?」

「道德经。」

左钧直震惊了一下,这死孩子读史读集读得多,经书和子书向来不大爱碰,今个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看起道家来了?莫非这死孩子还在想什么「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之类的事儿?

「读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