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出生入死、浴血苦战,鬼门关前无数来回。
遑论皇族对有功武官从来不吝重赏,此乃惯例。
是他应得的。
他今日穿的便是一袭藏香飞鱼袍,雪白护领紧致端雅,百褶衣襴饰以蟒形飞鱼和寿山福海,愈发衬得他长身玉立、气质清贵华美。那一众官员俱是华服黼黻,他一人却如昭昭明珠,映得四侧之人黯然失色,与明严恰如一月一日,相映而生辉。
凡不识得他的人,无人能想到他便是疆场上有野狼之名的括羽。
倒像是个宫阁贵胄。
这样的人至多是手执墨毫挥斥方遒,怎会去打仗?
左钧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听了那么多的战事,她原本觉得他是为战场而生。可此时见了他,却觉得又并非如此。
但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个常胜了。
这次秋猎据说比以往要热闹精彩许多。因为有北伐天军将士、西域使臣参加,皇帝又有意大展天朝鼎盛国力,便宣布凡属京官、京官家眷,不分品级,均可参加。燕柔围场的主猎场虽然方圆数百里,却也被围了个密密匝匝。
秋高气爽,天风浩荡。军中健儿英姿勃发,朝气正盛。
盔正明,甲正亮,龙腾虎跃,气震山河。
望着帅台上蟒龙戎服的明严,及其身后雄姿勃发的文官武将,所有人都真切地感受到,这已经一片崭新的、属於明严和所有充满活力和勇气的年轻人的天下了。这一个历经数百年,经历了裂国篡位山河飘摇的大楚天朝,已经彻底脱胎换骨,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取消了往日只属於少数贵族的猎杀,这一次取而代之的是更可观赏的骑射表演。身手矫健的将士在沙场上驰骋来回,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或有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或立刀门,门周利刃林立,骁将纵马从狭窄门中疾驰而过,不上分毫,令人惊叹不已。此技名叫「透剑门伎」,非勇者不敢习练。而在马戏之中,又有「飞仙膊马」、「镜里藏身」、「惜柳枝」、「献鞍」、「绰尘」等无数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大呼过瘾。好些西域使臣看得心里发痒,摩拳抆掌,跃跃欲试。
帖木儿国王子哈烈向明严道:「我们西域诸国此次拜访,带来数百良马进献给皇帝陛下。天朝有言,宝马配英雄,何不借此机会让贵朝将士来试一试我们西域良驹?」
明严闻言大喜,命御马监随西域诸使引马入场。
那些高头大马一入沙场,立即引来一片惊叹之声。一匹匹膘肥身健,毛色鲜亮,不停地尥蹄喷气,满是桀骜不驯的模样。只是这些马无一匹身上配鞍带缰,原来都是未驯之野马。
哈烈道:「早听说天朝英雄骑术了得,却不知我们西域的这些马,英雄们驯得驯不得?」
此话中颇有挑衅之意,明严点头示意,一旁早有数名悍将按捺不住,在赶马人逐次放马出栏时,以套马杆套马而驯,
技艺十分娴熟。
这一场驯马可谓是精彩绝伦,百十匹野马驰入沙场,为胆大勇猛的将士牵挽压驯。虽也有不少将士被踢伤摔伤,可这烈马的嘶吼和飞舞黄沙令勇士们愈发兴奋激动,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所有野马竟被一一驯服。
明严笑道:「哈烈王子,朕手下的这些儿郎们如何?!」
哈烈赞道:「果然名不虚传!钦佩钦佩!不过,吾国之沙哈鲁王去年在雪山之下捕得神驹一匹,至今无人能驯。吾王命我将此马进献陛下,相信天朝定有猛士能降服这匹烈马!」
说着一招手,两个帖木儿武士推进一辆巨大木笼车,其中困着一匹白马。
赶马人抽开木笼门,只听见一声暴怒的咆哮,竟如猛兽一般,那匹白马奔腾而出,状极暴烈。好几名将士眼疾手快,以套马绳掷去止住其去势,却被那马狂躁甩开。未防那马突暴伤人,场将一声令下,数十名驯马好手蜂拥而上,只求将那马困於场中。
众人定睛细看,只见那马首高九尺,身长丈余,浑身上下雪白如霜,半根杂毛也无。奔驰跳跃,恰似一尾矫健白龙。
好几名骁勇之人试图爬上马背,都被摔了下来。那马被几番欺凌,愈发暴躁,奋蹄狂踢,接连踢飞数名将士。急急被抬下场来,竟是被踢得臂折腿断了。
哈烈眯着眼看着场上的一片混乱,不无讥讽道:「原来所谓天朝的猛士,也不过如此!」
明严朗声道:「凡驯服此马者,可获此马!」
这一声令下,又引得更多人涌了上去,却仍无人能近得那马马身。有人发狠道:「皇上,请用钢鞭、铁刺,此马必能驯服!」
明严沉眉道:「休得如此!如此神骏之驹,岂能以刑屈之!」旁边陆挺之、左杭要上场,却被陆鹤之、左载贤拦了下来。莫飞飞揶揄道:「莫要逞能,这烈马能踢得你们断子绝孙!」
明严冷眼看了一会儿场上情势,唤道:「叫括羽过来!」
方才骑射之时,本有许多京军将士和场下之人久闻括羽精於射艺,高呼让括羽来一展身手让大家开开眼,括羽却早不知溜哪里去了。明严身边随从寻到括羽时,括羽正与几名军中掌造箭的小吏讨论箭翎形状对箭速的影响。
瞅了眼那匹疯疯癫癫的白马,括羽不情不愿地磨到明严身旁,扯了扯身上衣服郁郁道:「皇上非要臣今天穿这官服来当花瓶,现在又让臣去驯马,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一旁内侍忙道:「备有骑服……」
明严狠狠剜了一眼括羽,抬手止住内侍,道:「你的意见很大嘛!」
内侍小意道:「那马靴、马刺、套马绳……」
明严:「都不给!」
括羽换了副笑脸:「皇上想赐臣宝马,也用不着做这么绝吧……」
明严命道:「所有人都退下!」
日光如金照得那白马皮毛闪闪发亮,无垠碧空大地之间,众人只见帅台上一道身影冲天而起,金虹一般掠入沙场。几个起纵追上狂奔的烈马,飞身而上,下摆海云襞积在空中划出飞扬弧线,又似大朵繁花烂漫盛开。
身上一着人,那马立即开始剧烈上下跳跃奔突,摆头猛咬,想将身上人甩落。
括羽赤手空拳,只是双手紧攥马鬃,双腿紧夹马背,随着白马跳动的节奏而上下晃动。那马见这些招数不顶用,又开始狂奔激突,时而猛窜、时而急刹,然而括羽稳如泰山,无论它怎么颠簸,愣是如黏皮糖一般紧紧伏在马身之上。但那马双目暴怒似火,猛然间雷鸣般长嘶一声,抬起两只碗大的前蹄,直立起来。众人一声惊呼,却见括羽伸手抱住马脖子,腾身而上,当那马落地时,修长身躯一摆,又跨上马背。如是几番,那马终於停了下来,呼呼喷着鼻息,绕场缓步而行。众人舒了口气,正以为那马已经被驯服时,那马忽然趴下,飞快向一侧滚去!
这一着极是厉害。这马比人还高,筋骨如铁,足足有几百斤重。一旦被压上,不死也伤。
众人急抽一口冷气,却见括羽手按马颈,整个人掠上半空,层层叠叠的秋香褶襉漫然飘飞,刚劲之余又极致华美。
那马愤然爬起,括羽黑面白底的皂靴轻一点地,又飞身上马,轻盈如羽。那马团团奔跳几圈,突然又趴滚下来。一技一用再用,自然不在括羽话下。三番两次之后,烈马终於技穷力竭,低低咆哮一声,摇头摆尾,伏贴於括羽身下。旁人拿来鞍鞯要给白马套上,那马却又尥蹶子狂踢,独括羽亲自上鞍时,方服服帖帖,不再发难。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之声,括羽牵了那马到明严身前,拜礼道:「请皇上赐名。」
「昆吾挺锋,驌驦轩髦,此马雪白如练,便叫依了古名叫驌驦罢!」
言语豪气而傲然,天子气象昭然无遗。本想让中土人出丑的哈烈终是服顺,拱手而赞。
左钧直混在人群之中,将这前前后后看得清清楚楚。即便是心中相信括羽的才能,方才惊险处仍是捏了一手的冷汗。只听见旁边有人低低议论道:「……这般烈马都驯得,当年怎会被一匹驽马给颠下来!」
「我看是有人暗中作祟……」
「我怎么觉得是括羽不想娶郡主呢?」
「嗨,括羽不娶郡主还能娶谁啊?人家郡主都等他等到十八岁,成老姑娘啦!当时括羽一介白身,现在有了功业,我敢打赌,皇上很快就要赐婚了!」
左钧直心中一沉,遥遥却见括羽谢了恩,又牵了马走到叶轻面前,双手举缰过头,道:「当年狮子岭一战,二哥的照夜狮子殉身。括羽知道二哥对那马念念不忘,故而驯此马补偿给二哥。」
这一句话顿时勾起经历过那一场战争的所有将士心中的沉痛和血气来,场中静寂片刻,忽然齐声高呼:「叶帅!叶帅!叶帅!」
叶轻咬牙,一臂空空如也的袖管轻晃,一臂缓缓抬起,突然狠狠一拳击上括羽的肩头:「好括羽!」
兄弟之情,同袍之义,铁骨铮铮,无不动容。
场中气氛终於又缓和下来,喧闹之声不绝於耳。左钧直忽然觉得无趣,转身向后挤去。忽然只见人潮突然汹涌起来,举目一看,只见一匹方才已经驯过的青鬃马不知受了什么惊,挣脱缰绳猛然向场外人群冲来。
人群纷纷躲闪,那马几乎是贴着左钧直身前而过,旁边有几个丽妆少女尖叫躲闪,却被长长的裙子绊住,眼看就要被那马踏上。
左钧直识得那竟是左家的几个小姐,也算是自己的妹妹,当下顾不得那么多,死死拽住面前飘飞而过的缰绳。这一拽使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竟也将那马拉得偏了半步,险险避过那几位左家小姐。
然而西域之马何其暴烈,被左钧直一拽之下,竟更加凶猛的奔跑起来。
左钧直被飞一般地拖了出去。秋中天气,她官服之内穿得也不甚多,很快便觉得抆在地上腿膝火辣辣的一片,手上剧疼,想必是已经被那粗糙缰绳勒破了。耳边俱是旁的人的惊叫声、风声和马蹄声,沙砾扑打在面上,令她痛苦得睁不开眼睛。
背上忽然一紧,剧烈的拖曳之势刹然而止。踉跄着被人抓着背上衣领提了起来,耳边那再熟悉不过却又再陌生不过的声音却字字让她心惊:
「笨!不知道撒手么!」
带着几分怒气。
左钧直心中骤然涌起委屈。勉勉强强站稳了身子,却被突然挤开。那几个左家小姐急急小碎步过来,声声对着青鬃马鞍上人道:「谢将军救命之恩!」
左钧直微微抬头,正瞟到疾行过来的左杭看向她的不善眼神。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好心坏了别人的好事!
这马本来就是冲着那几位小姐去的,那几位小姐身后站着身手矫健的家丁,便是自己不仗义一下,那马也是踩不到她们的……
不明不白的情绪在胸中泛滥开来,只觉得憋闷。听见括羽道:「是那位大人救了你们,且谢她罢。」愈发的想躲开。后退了两步,被人揽住了肩膀——
「原来左大人在这里啊!本王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一口大咧咧的畏兀儿话,正是速檀阿力和好几个熟识的西域使臣。
左钧直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速檀阿力却浑然不觉得她这是闪避,直接勾肩搭背上去,指着括羽对她道:「左大人,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狼括羽!你且教教本王,『本王要向你挑战』用汉话怎么说?」
这时八英和其他好些将领也都赶了过来,西域使臣更是团团围过来看这一热闹。速檀阿力早就打遍使臣团无敌手,被推举为第一猛士来和括羽干上一仗。左钧直本以为他们路上说着玩,没想到竟是要玩真的。
嘴角抽搐了一下,左钧直冲疑道:「大王还是别……」
速檀阿力却等不及,指指括羽,又指指地下,做了个打斗的手势。
括羽点点头,翻身下马,行到速檀阿力面前礼了一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腿将速檀阿力扫荡在地,速檀阿力还没反应过来,括羽已经反身将他狠狠压倒,肘尖顶住他颈部要穴。
众人都看傻了眼。
速檀阿力这个姿势可不舒服,脸颊着地,尖利的杂草和石砾顶着脸鼻,四肢被压制得半点动弹不得。他大叫道:「不算不算!你抢先!」
旁边跟过来的高昌馆通事译了话,括羽便放了手。速檀阿力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再来!」
叶轻将括羽向后拽了一把,低声道:「到底是番王,你怎的下手这么狠?给些面子!」
括羽道了声「好」,速檀阿力挥拳打来时,两招将他打翻在地,还附加了一记黑拳。
叶轻扶额叹气。
速檀阿力仍是不服,又打第三轮。这次括羽更无半点冲疑,卡吱两声卸脱了了他的两只胳膊,然后一声不吭扬长而去。
很过了些日子,速檀阿力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稀里糊涂遭的这一通胖揍是怎么回事——
敢碰老子的女人,就是找打!
每每想到当时括羽正恼火动不了他这个吐鲁番王,他自己却做了一回愣头青送上门去,可不令括羽心花怒放……速檀阿力便捶胸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