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2 / 2)

君坐城墙西。

君坐城墙南。

君坐城墙北。」

这首《城墙》诗红极一时,千百年为后人所传唱,评论家说,这首诗看似简单,却采用了《诗经》中的比兴手法,借用并昇华了《诗经?卫风?氓》中「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的深远诗意,艺术地表现了思念远人时怅然若失的情怀。句式纷沓而略有变化,令人如临其境,彷佛亲眼见到了夕阳西下,高高城墙上那一个孤单的背影。

反正此君非彼「君」,你丫管我说谁!

当然,明德帝最爱做的事情,还是在夜深人静时摸进皇家档案馆——皇史宬,去看一些旧日文书。曾有新进的皇史宬小吏好奇地去查看皇帝看过的那些资料,却惊奇地发现,被翻得最烂的乃是一箱被辑作《西域行程记》的日记和书信。

那日记的字迹极为俊丽,只是内容十分简陋,几是流水账,淡无滋味。比如:

「……二十四日,晴。过嘉峪关,关上一平冈,云即古之玉门关。关外沙碛茫然。约行十余里,至大草滩沙河水水边安营。……」

「……初六日,晴。早起,向西行,过一平川,约行一百三十里,方有水草,安营。哈密使人来接。……」

「……二十五日,晴。早起,向西北行。道北山青红如火焰,名火焰山。道南有沙岗,云皆风卷浮沙积起。中有溪河一派,名流沙河。约有九十里,至柳陈城,於城西太平驿安营。……」

小吏翻过许多篇章,大多都是这种记录,或有狂风暴沙,或雪深阻路,甚至有「马由浑河水中渡,泥陷,死者甚多」之类的惨剧。却不知皇帝为何要反覆地看这种东西。

又翻倒书信集子,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一人所

写:

「行在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左钧直谨奏:……臣诚不揣譾劣,谬荷陛下拔擢之荣,被以远使西域之命……惟愿昭盛陛下柔远之仁、华夷一统之望……臣多方思虑,赤斤、罕东乃瓦剌流亡之部,悍猛而无忠君之节,荣禄安怀可以使之……非无旧例。今蒙古三分之一兀良哈部,曩昔为齐人重金所诱,入朱昀彀中……臣欲合纵赤斤、罕东、哈密、柳陈、高昌诸邦,以御强番……」

小吏一页页读过,不由得对当年藐藐一身、深入不毛之地捭阖群雄、立疆正土的那一人心生向往。

可是,读着读着突然想起来,这左钧直,不正是弘启一朝狐媚间主、弄权一时的天下第一大奸臣、自古无双女阁官么!

弘启六年四月,速檀阿力赐死哈密忠顺王及其二子一女,哈密王族灭亡。

哈密人得知消息,悲泣不已。其军民拥立阿木郎为新王,接受左钧直的建议,与赤斤、罕东两部合军,攻打哈密城。

赤斤、罕东骑兵悍勇无比,吐鲁番军不支,被迫收回攻打撒里畏兀儿的部队,撒里畏兀儿之危解除。

五月,哈密军里应外合,城破。吐鲁番军被迫退出哈密城,但仍徘徊不去,虎视眈眈。

速檀阿力万万没有想到,天朝派遣来的使臣左钧直是以这样一种手段介入了西域的纷争。

西域本来已经够混乱,那左钧直反倒像是还嫌不够乱,策动瓦剌人也加入了这一场战斗。

而这一手宛如神来之笔,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令他处心积虑所谋划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速檀阿力恨左钧直恨得牙痒,而正在这时,但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左钧直,竟不怕死地自己送上门了。

停战。谈判。

停你爷爷的战!谈你奶奶的判!

速檀阿力的马刀本已搁到了左钧直的脖子上。然而左钧直仍是不慌不忙地向他讲完了谈判之必须。

速檀阿力能够崛起於哈剌火州,自然也不是只会打仗的莽夫。那刀终於还是收回了嵌满宝石的黄金刀鞘,他思忖半晌,同意了左钧直谈判的建议。不但同意,还主动提出要做东道主。

要谈判可以!但是要在本王的王帐中谈!

左钧直同意了。

弘启六年六月的哈密城外,水草丰美,牛羊如云。远眺万里无垠,直令人心怀开阔,荡涤胸中块垒。

戈壁滩上竖起高大的立柱篷桩,遮天蔽日的巨大奶白毡帐被百名强壮的吐鲁番士兵拉了起来,宛如小山,其中足足可容纳上千人。

速檀阿力坐镇帐中,左钧直及数名副使坐於天朝使臣之位。撒里畏兀儿各部族首领、赤斤那颜赏卜塔儿、罕东那颜班麻思结、哈密王阿木郎等俱携亲随入帐,次第就座。

然而令速檀阿力有些措手不及的是,除了以上直接卷入这一场混战的部族和国家,竟还有几位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原来左钧直同他所说的「西域诸国」之间的会谈,就真的包含了西域中所有举足轻重的国家!

哈剌火州三分地界:后起之秀吐鲁番、古国高昌,以及依附高昌的柳陈。三地民风相近,俱言高昌语,亦即畏兀儿语。

高昌王和柳陈王都来了。

还有哈剌火州西方的大国亦力把里国王等。

速檀阿力寻思着应变之策,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不远处垂目静坐的左钧直身上。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柔弱文臣,竟能在数月间走遍西域诸国,斡旋於大漠群雄之间,看来天朝皇帝派遣他来,果然不无道理。

只是你促成这一桩多国会谈又能怎样!

权力,掌握在有刀枪的人手里!

其实左钧直此时的内心,和速檀阿力一样并不平静。

高昌、柳陈、亦力把里等西域国家都是她邀请来的。

可是还有几个不速之客——葱岭以西的帖木儿王国国王沙哈鲁以及他的两个孙女儿乌云齐齐格与邬桑齐齐格。

帖木儿王国近十年来国力强盛,沙哈鲁的铁蹄踏遍花剌子模等中亚细亚地区,向南甚至战胜印度。

他不请自来,没有人胆敢赶他走。

只是沙哈鲁来这里作甚!

和平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被速檀阿力与阿木郎等人的争执打破。

在此之前,阿木郎已经接受天朝的封赏,成为名正言顺的忠顺王。

阿木郎指责速檀阿力残忍杀害哈密王族,速檀阿力却讥讽阿木郎是伪君子,根本是想自己做忠顺王。

眼看速檀阿力又要拔刀而起,左钧直忽然以畏兀儿语厉声喝道:「速檀阿力!我天朝立国以来以文明御时,以仁信柔远,从未侵犯西域邻国寸土。撒里畏兀儿乃天朝疆土、哈密乃我朝贡属国,你却废三卫、夺金印、掠夺我朝丝路商旅,置我天朝於何地?」

营帐中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到几名译者低低转述。众人也没想到此前一直温文尔雅的左钧直竟也会疾言厉色,一身正气浩然难犯,不由得都失了声。

速檀阿力亦愣了一下,座下忽起一人,针锋相对道:「以文明御时,以仁信柔远?真真笑话!尔天朝女帝征伐四方,何等跋扈!吾王今日不一统哈剌火州和撒里畏兀儿,来日尔朝必将犯吾王!」

左钧直识得此人乃是速檀阿力麾下大将脱不花。此人祖上和北齐颇有渊源,有四分之一的齐人血统,是吐鲁番中不折不扣的仇视天朝一派。只是这人说话甚不小心,直接透露了速檀阿力的野心。

左钧直不动声色扫过同属哈剌火州的高昌王、柳陈王的脸色,道:「脱不花将军这话真是空穴来风。我朝太上皇光复大楚旧地,华夷一统,开盛世江山万里之太平。吾皇深知国之运祚,在德不在威。莫说旧日北齐旧臣如寿家、左家等仍然得到重用,便是西南夷、安定、阿端、曲先、东北关外女真流民等,凡归顺我朝者,俱得优待。」说着,唤出副使中的一名官员,「萨都木大人乃是回回族人,我朝皇上欣赏其经营之能、交谈之才,擢为户部重臣,掌管边贸。似萨都木大人者,我朝郢京之中,数不胜数!」

她面对西域诸国首领,将天朝之对待番国番客的政策侃侃谈来,萨都木亦作证辅。其间不时有诸国官员打断斥责,左钧直但一一驳斥,尽言天朝仁德安边之大义。她畏兀儿、回回、蒙语、汉文转换自如,有理有据,辞气磅礴,令人不服也难。

眼看左钧直舌战诸国群臣,渐占上风,脱不花恼羞成怒,噌然跳起来,抄起身旁三尖戟叉上左钧直的喉头,怒道:「大王!这奸贼仗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招摇撞骗,大王千万不要被她蒙骗!方才明明在说吐鲁番、哈密交战,怎的又被他扯到了归服天朝之事上!且让我收拾了这奸贼!」

众人被脱不花这么一说,才猛然意识到这会谈的话头已经被左钧直牢牢抓住,掌控了全局,不由得齐刷刷看向脱不花和左钧直。

左钧直身后的副使一个个慌忙起身,此前被阿木郎释放出来的按察使唐旷亦拔出腰刀,指向脱不花:「放下!」

脱不花一见局势瞬间转向自己,四顾狞笑道:「不是我脱不花大言不惭,各位国主都被天朝这纸老虎吓怕了!天朝如今的兵力都在东北与女真、北齐作战,根本就是自身难保,各位国主不若与吾王联合,将那天朝打个落花流水!」

天朝诸使都暗自心惊,脱不花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如今关西三卫已为吐鲁番所破,西域边防略显薄弱。倘是吐鲁番集结大量兵力快速东攻,朝廷来不及调兵,甘、青一带势必难保!

左钧直临危不惧,将手中酒碗狠狠掷在地上,大怒道:「好你个脱不花!你是想要你家大王死么!」

速檀阿力和脱不花俱是一惊,不知左钧直是何意。却见营帐两侧,呼啦啦涌出数百吐鲁番、帖木儿武士来!一个个杀气腾腾、剑拔弩张!

左钧直暗骂一声:你奶奶的!果然是鸿门宴!不过速檀阿力大概也没想到,那沙哈鲁既然敢来,其护卫自然也都是以一敌百的精兵强将,随时做好了迎战准备的。而且,这两人还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都是以摔碗为号。

沙哈鲁抬手道:「都是误会,退下!」

速檀阿力也是识时势之人,知道若是真打起来,指不定还是沙哈鲁渔翁得利,便也示意吐鲁番武士退下。

左钧直朗声道:「我朝京军百万雄兵,投入东北之战者不过三十万,还不论我嘉峪关至山海关九边军镇所驻紮的数十万兵力。而西北肃州卫、西宁卫、松潘卫、西南南越驻军,又岂会让尔等区区一二十万军队染指我天朝河山!若论大将,叶轻、括羽这些后起之秀在东北的战绩有目共睹,驻守京中的林玖、莫飞飞等,任一个都能挥师西向!更别说靖海王、晏江侯等百战神将,倘是复出,敢问尔吐鲁番国中,何人能挡!」

「我左钧直,此生虽恨不能征战马上、为国捐躯,却也绝非畏死之人!左某今日就算被当众枭首、血溅五步,也绝不眨一下眼睛!左钧直不过微末小臣,生死无关天朝荣辱存亡。但倘是大王你今日听信脱不花的谗言,胆敢犯我天朝一寸疆域,我天朝将士,岂会容你苟活!我左钧直促成今日会谈,一心只愿表达我朝陛下与诸国通好之意,行德安民。若是大王你一意孤行,只会祸连贵国苍生!」

这一席话慷慨铿锵,大义凛然,无人不为之动容,点头称是。速檀阿力沉吟不语,却有了解天朝事务的官员向他低语道:「……这左钧直确属不屈之人,当年出使扶桑,中途为倭人所掳,竟投海明义……」

脱不花见速檀阿力仍是犹豫不决,趁着强弩之末的那一点威势,三叉戟蛮力向前送去。戟尖入肤,左钧直颈上流下一道血痕,那戟却被唐旷死死顶住。

左钧直仍是端坐席上,神色不变,道:「大王若不断绝吞并撒里畏兀儿、高昌、柳陈的妄念,我天朝只好断绝与贵国之间的贡路。大王早已习惯了使用我中土物产吧?彩缎不去,王无华衣;铁锅不去,王无美食;大黄不去,人畜受暑热之灾;麝香不去,床榻盘虺蛇之害。这些都是大王日用之所不可无者,又不止於此。一旦绝贡,一物不出,大王和贵国国民,能忍受几日?就算贵国能忍,贵国西方之亦力把里、帖木儿国,又岂能容忍因贵国之害,断绝己国之贸易商路?本官说脱不花谋害大王,岂是虚言?」

亦力把里王及沙哈鲁均微微点头,速檀阿力色变,忙怒喝道:「来人啦!将脱不花拖下去!重罚三十鞭!」

一场危机终於化去,左钧直却也不喜不乐。自己又拿了个酒碗,斟满美酒,缓步走到速檀阿力座下,道:「大王可愿就此从哈密国退兵,从此诸国和平共处,共享茶马互贸之利?」

速檀阿力冷冷一哼,侧过身去不理睬他。

此举甚是无礼,唐旷、萨都木等副使均有怒色,左钧直却不紧不慢,转身向众人道:「我天朝有句古话:唇亡而齿寒。今日吐鲁番犯哈密、撒里畏兀儿,接下来便是高昌、柳陈,甚至亦力把里、乌斯藏。方才脱不花说的话,诸位大王都听得很清楚了吧?」

速檀阿力哼道:「方才脱不花信口胡言,诸位勿要放在心上。高昌、柳陈、亦力把里、乌斯藏等俱是我吐鲁番之友邻,本王无意冒犯。」

左钧直淡淡道:「哦?大王能这么想,本官求之不得。说起来,本官和高昌、乌斯藏还真有些渊源。」

众人面面相觑,高昌王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左钧直端着酒行到高昌王跟前,温然道:「若论血亲,我还得唤大王一声『兄长』。当年若非大王开恩,留我和我父亲之性命,我岂有今日?这一碗酒,我敬大王恩义。」说着仰头喝干了碗中酒。

高昌王讪讪,惭愧不已。当年岂是他要留左钧直和左载言的性命?实是他觉得白度母的出逃和改嫁丢尽了他高昌王族的脸面,所以派兵去抢走白度母夫人及其一切。若非白度母夫人的侍卫誓死相护,左钧直和左载言也难逃一劫。

如今速檀阿力野心勃勃,便是脱不花不说,他也知道速檀阿力灭了哈密之后,下一步就是高昌。

从没想到,最终竟是要靠左钧直来挽救自己的国家。

可是左钧直不但挽救了他的国家,还不念旧恶,给他这样一步台阶下。

高昌王心中五味杂陈,无言可对,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碗底示与左钧直。左钧直微一点头。回头又自己斟满了酒,行到速檀阿力座下一名红衣喇嘛座前,施得一礼,以藏语道:「迦南国师,倘若归返乌斯藏,请向赞善王问好。」

那名红衣喇嘛深深礼拜。

众人已是目瞪口呆。虽不懂藏语,却能看出红衣喇嘛那一礼不同寻常,乃是对王族之礼。交头接耳间,熟悉或者不熟悉白度母夫人之异闻的人,都大略明白了左钧直就是白度母夫人在中土与汉人留下的一颗遗珠。

速檀阿力心知大势已去。这左钧直这般做,可不是为了认亲,而是为了示好,是为了让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和高昌和乌斯藏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今日既然可以策动赤斤、罕东来对抗吐鲁番,来日也可以联合北面的高昌、南面的乌斯藏来对抗他。而亦力把里向来与天朝交好,如此四面树敌,并非立国求存之道。

本想借此宴克制左钧直、没想到反被压制。奈何!奈何!

速檀阿力心中郁怒,却又不敢动那左钧直一根毫毛,只得端了酒,撒气般道:「好!退兵可以!只要左大人今日能与本王痛痛快快喝一场酒,本王就与哈密签订停战之约!」

唐旷、萨都木等人俱看出速檀阿力的恶意——就算被你逼得退兵,我也要在酒场上扳回一局!

西域的男人都是海量,自然看不起这文弱女气的左钧直。唐旷低声道:「左大人,勿要答应,在下代你喝。」

左钧直轻叹一声:「他今日被我挫了锐气,岂会轻饶过我?酒是西域人的面子和荣光,我若不喝,堕的是天朝的声威

。倘是我醉了,唐大人把我拖回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