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2)

第 49 章 右接忘归

抗击女真、北齐联军的天军,分别以周星、叶轻为左右大将军。那周星是名曾经参加过伐齐之战的老将,为人谨慎正直,作战严谨缜密,与叶轻二人并肩御敌以来,有攻有伐,能守能防,倒是成了忘年交。

左钧直在去往关外的路上,又听闻了不少内情。

这和谈一事,在军中亦分作两派。

大部分将领是赞成和谈的。不为别的,只为这气候实在过於恶劣。未至腊月,已经下了两场大雪。许多将士非是北境人,不适应这酷寒天气,冻伤者无数。北方河水结冰,水运受阻,连日征战之下,征衣、粮草给养上也出现了短缺。

独独括羽坚决反对和谈。他的理由直接明了:女真、北齐联军作战年余,未进寸土,战备必已耗尽。绝不可以因此和谈予其喘息之机,而应破釜沉舟、一鼓作气,灭其主力。

此一事周星和叶轻不敢妄断,上报朝廷,内阁也是主和。

据说朝廷要派出使臣和谈的消息传到军中,括羽当夜便去叶轻帅帐中大闹了一番,大骂「文臣误国」,吓得所有人心惊胆寒。

左钧直也觉得,这括羽虽然是个难得的将才,但也未免太专横霸道了些。果如军中笑言,是个匪气十足的南越蛮子。

左钧直等一行到达铁岭的天军大营时,天正抆黑。崇山峻岭莽莽苍苍,巍峨雄壮。十里连营灯火点点,执矛巡逻的士兵铁甲生寒。偌大营地,十数万大军,竟无一声嘈杂之语,整齐划一,警惕得如同丛林之狼,随时准备应声出击。

大营为叶轻镇守。

两方达成和谈协议后,天军主力撤回铁岭一带,留周星、括羽率五万大军驻紮在铁狮子口以南十里处。

迎接他们的自然只有叶轻。左钧直也略松了口气。若是那括羽在,定是不会给他们这群人好脸色看。

天气奇冷,好在每个营帐中都燃有熊熊大火,亦有热姜汤供应暖身,不然真是活不下去。军中条件简陋,左钧直随意用滚水沃雪洗了手脸,喝了些羊汤,已然觉得满足。她深知自己能有干净宽敞的营帐住,已是较一般军士好了许多。看到叶轻派来照应他们的侍卫皲裂的手掌和皴红的脸颊,只觉兵事艰难、军士不易,她只望这次和谈能够成功,起码让将士们顺利度过这一个严冬。

此前已经和女真北齐联军约定明日在铁狮子口谈判,左钧直料理完杂务之后,便早早躺下。接连几日马不停蹄,确实是十分困倦。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声号角似从天边响起,沉浑低郁。这声彷佛浓云从头顶上四面八方聚涌而来,听得人胸口发闷。

左钧直直觉不妙,猛然翻身下床。她本是和衣而眠,掀了被子只觉得身上的棉袄都不顶用,寒气迫骨。但帐外纷起的人马呼喝跑动之声让她莫名紧张,扯了厚棉罩衣披上,匆匆出了帐门。

一队盔明甲亮的兵马嗖地从身前飞驰而过。无数支火把如千百长龙一般向营门聚去,旌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招展,但闻蹄声动地,约莫有数万人马疾驰而出,冲北席卷而去。

为何夜中出兵?

明明两军已经约定停战和谈,为何半夜里又作起这般大的声势来?

左钧直疑惑不解,直奔叶轻营帐而去,营帐之外却被侍卫拦下:「口令!」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我乃兵部职方司左钧直,求见将军!」她举起令牌,见到旁边兵部侍郎几个也都奔了过来。

这口令是入营时叶轻侍卫所秘授,据说是主帅周星——军中人称「星爷」者临走时所定。据说周星与罗晋乃是同乡,一齐投军,交情极好。这口令借了罗晋大将军生前的诨号,是对罗晋的怀念和敬仰。左钧直在兵部已经有了些时日,从郢京一路沿着军驿过来,和军士们打交道虽还不算太多,但已经分明感觉到穿云箭罗晋已然成为士兵们心目中的一种信仰、一个符号。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民出身,或许是因为他的英年早逝,更或许是因为他不受禄爵孤守南疆,他较归隐的靖海王和晏江侯更具悲剧英雄和草莽豪侠的色彩,亦更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前方战事有变,周帅五万大军有危,叶帅已经率兵救援。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在营帐中暂作休息!」

几人俱是心中咯登一声,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战事有变?!

大军有危?!

唯一能做的只是等。

前线的消息一个一个地传了回来。

众人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是夜寅时,北齐大军罔顾和谈之约,兵分四路,前后包抄,突袭天军驻地。

天军奋起抵抗,这时四面火箭如蝗,铺天盖地,天军五万大军,顿成一片火海。

火箭之威力,本不该有这么大。

问题却出在五万大军所穿的棉服军袄上。

左钧直亲眼看到一名侍卫脱□上军衣,凑近火炭。尚未触及,只见荧荧火苗「蓬」的一声骤然突起,瞬间张作大片烈焰扑腾而上,惊得那侍卫赶紧放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件厚重军衣已成灰烬。

太可怕。

这若是穿在人的身上,根本不及脱下,整个人已被烈火吞噬殆尽!

兵部侍郎抽出一根棉丝细细看过,又用指甲轻一刮,面色剧变:「这棉是浸过蜡的!」

一旁的左钧直早已面容灰败,心中惨淡至极。

她终於是懂了!

是刘徽!

是刘徽!

是刘徽!

繁楼中,他对兵部曲意逢迎!

北境边路,他向库部捐赠百万银钱的冬衣!

何其慷慨、何其豪爽!

她曾对他此举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她终於是懂了。

可她懂得太晚了。

五万将士的性命。

五万将士的冤魂!

北边,铁狮子口的方向,隐隐可见天边红光隐隐,黑烟滚滚。隔着数百里,似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些火焰中军士凄厉而绝望的叫喊。

所有人都面向北方,僵硬得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所有人都似乎喘不过气来。

冰冷寒风如夜鬼嚎叫,孤魂怨灵一般飞窜,森森然彻骨彻心。

这一夜,多少翘首北望的女子失去了良人。

这一夜,多少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这一夜,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失去了儿子。

心在煎,在熬。

左钧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和谈,果然是北齐人的一个阴谋。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第一次来到战场上,所面对的就是如此惨烈的一场战争。

她来了这里才知道,当初夏侯乙被撤下,山海关临时换了守将,便是因为在韩奉府上搜出了夏侯乙通敌的密信。

她现在已经深信不疑,那密信,定是刘徽伪造的。

只有刘徽与韩奉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韩奉事败,刘徽抽身,顺便将北齐人人忌惮的山海关守将夏侯乙拖下水。

这一招委实再狠不过。

山海关实在太重要。无论夏侯乙是否通敌,无论这信是真是假,既然出了这种事,朝廷便难免不对夏侯乙心怀芥蒂。

所以只能选择换将。

换下夏侯乙,便相当於自毁长城。

只是幸亏叶轻能力不凡,斡旋於新老将士和势力之间,虽然打得艰苦,却咬着牙关生生守住了北境防线,未让北齐和女真占到半点便宜。

只是天晓得,他这几年过得何其不容易。

天渐渐大亮。开始有士兵撤回。伤者也一个个地抬了回来。

都是怎样的一副惨状啊!

一地的担架伤兵,彷佛一块块漆黑的焦炭!晶莹的液体不断从那些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躯体上渗出来。一声声微弱呻/吟和哭泣令人浑身发颤。左钧直看了几具身躯,终於再也看不下去。好几个官员直接奔到一边剧烈呕吐了起来。

人来人往,军医如梭。窜入鼻中的俱是焦糊恶臭,听在耳中的都是咒骂喊叫。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周星战死,叶轻重伤。

蝼蚁一般聚集的兵士忽然骚动起来,如潮水一般分开两边。左钧直翘首而望,但见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奋蹄扬鬃,白得刺目的日光下狂暴驰来!马上一人亦是浑身衣衫褴褛,脸上烟黑如炭,只余一双凛冽如霜的眼睛,利得像刀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这人身上还背着一人,奄奄一息,竟是只余一臂!

「叶帅!」

「少将军!」

左钧直细细分辨,这才看出来那人所负之人,竟是叶轻!

那人翻身下马,背着叶轻冲入帐中,一开嗓,嘶哑嘲哳,显然是被浓烟呛坏了嗓子!

「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放我的血、挖我的心去换,也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左钧直在帐外,闻得旁边有人轻声道:「京中来和谈的使臣……」

「和谈!和谈个屁!五万兄弟都死了!五万!谁在和老子提和谈,老子先劈了他!」

声带咆哮,暴怒如雷。

「兵部侍郎大人……」

「让他们给老子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左钧直心中一凛,敢在帅帐中大放厥词,对二品侍郎如此不恭,这人定是括羽无疑了。传言他与叶轻亲如兄弟,如今叶轻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五万同袍兄弟一夜之间葬身火海,他恐怕是被仇恨冲昏了头了。

这时,营门外一声传报:「北齐使臣前来求见!」

好大的胆子!好嚣张的气焰!

但只要细细一想,便知北齐人有这个资本。虽是北齐人毁了约定,但眼下天军折损兵力五万有余,两名主帅一名身亡,一名重伤,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北齐人只要此时仍要求和谈,天军不得不从。而北齐女真联军即便是调集主力打来,天军要靠余下十数万人守住铁岭一带,亦必又是一场苦战,未必能胜。

眼下的主动权,竟是握在了北齐人手里。

左钧直同兵部侍郎一同迎至营门口,但见一名身着貂皮大氅的北齐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黄卷,趾高气扬。

那傲慢表情,彷佛是说:阴了你们一道,你们又能奈我何!来求我吧!求我与你们和谈!

要用一个「贱」字形容,丝毫不为过

满营兵士,俱持兵戈,赤目相向,激愤无比。然而无有军令,仍是无人妄动。叶轻、周星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兵部侍郎拱手,以使臣之礼相待。方要说话,但觉身后狂风袭来,一柄寒光闪闪的长戟闪电般将那北齐使臣当胸搠穿,只余赤红如血的缨子在外面飘扬。

那使臣双目圆瞪,似是不敢相信。肥壮身躯已经从马上被挑了起来,挂在戟首高高扬在空中。

刹那间生变,众人皆没反应过来,只见黑马马尾飞扬,括羽搠着那使臣的屍体,直直奔向营门外的铁旗杆。三两下将碗口粗的麻绳缚在屍首身上,猛力一拉,那屍体便如委顿的皮袋,飞快被升上了数丈高的杆顶。貂皮在白日之下烁着银灰色的光芒,鲜血滴滴落地,渗入尘土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的寂静之后,军营中忽然迸发出一声巨吼:「杀!」

这一声「杀」,像火药库中被丢进了一枚爆竹,点燃的是冲天的怒火、刻骨的仇恨!

「杀!」

「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