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咸池带刃
寰宇寥廓,残阳胜血。
咸池如镜,接天处被映得通红,与红霞争艳。另半边湖碧水澹澹生烟,瑟瑟苍然。
浩浩水流向天边聚涌而去,轰然跌落九天,飞雪溅玉,泄入百丈陡壁之下的汤汤淇水,磅礴奔流,滔滔向东。
咸池之畔,明严负手而立,一身雍贵天家气势,苍茫天地间峙如山岳。
一艘云纹画舫缓缓排水而来,靠得岸边,数名绣衣僮仆置好楠木舷梯,伏跪两侧。舫上青白锦衣的伟岸男子屈膝伏地,恭迎上尊。
明严示意身后数名内侍止步,抬足上了画舫。
「都平身罢。」
「陛下孤身而来,怎未多带些护卫?」
明严漠然打量面前的男子,「朕见的是自己的姐姐,用得着什么护卫?」
男子垂眼,目光落到他半露出九龙滚金袖口的手指上。金丝指环凌厉生光,暮色中,若非眼力极好,定是看不见那几近透明的柔韧细丝。
「刘徽,你不久便是朕的姐夫了,无需拘礼。」
刘徽淡笑着点了下头,「沉澜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所以是臣过来迎接陛下。」
明严微微点头,远远眺望咸池泄口处看似波澜不惊的急流。
「小殿下没有一起来么?沉澜倒是十分想念他。」
「今天出宫,嬉闹了一整日,现在累得睡了。明儿带他见皇姐罢。」
云沉澜所居之地,在咸池另一侧的桃花坞。
舫至波心。杀机已现。
刘徽望着船舷上立着的明严,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自上船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入舱。那一头正对着天际斜阳、咸池泄口和桃花坞。
背在身后的手指习惯性地屈起。这是一个警觉的姿势。
明严他见过许多次,各种场合。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
这是个懂得自保的人。或许是因为女帝曾经被她异母兄长害过,这个人除非是面对女帝、云中君和云沉澜三人,从不会卸下防备。他十数年来寻找过无数机会,却从未成功接近到明严身边三尺。
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从云沉澜下手。天知道他看见云沉澜真容的那一刹,心中有多惊讶,转瞬间又有多欣喜。
只是明严再警觉又能如何。
云中君不曾教过他雪山炼气这等妖术,其他功夫,练得再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三年虚以委蛇,三年以仇为亲,等的便是此刻!
刘徽心念甫动,袖下三十二骨扇骤然透出利刃,足下飞掠,疾袭如风!
那明严果有防备,动作竟是奇快,矮身避过之刹,指上韧丝破风而出。刘徽与云沉澜相处日久,对这路数已然烂熟於心。更何况云沉澜乃是用十根,明严只有一根。骨扇蓬然展开,白光乍现,那韧丝嗤地被削断。
明严面上现出惊讶之色,刘徽道:「天蚕之丝,金玉之质。然天下万物,有生有克。这扇子,便是用来克你们云氏的妖术的!」明严此时手无长物,只是仗着轻功躲闪,刘徽追赶之际,将舫上绣衣僮仆和船工舵手斩杀殆尽。那舫失了控制,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向咸池泄口而去。
刘徽刀刃压上明严颈侧之际,被他伸手死死抵住,冷声道:「你要杀我,起码让我死个明白。」
左钧直一路狂奔,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眼看快至咸池,仍不见皇家舆驾,焦急万分。转过一片树林,只见浩荡一队人马,宝盖金黄,旗帜飘飞,心中大喜,顾不得马儿已经一身的汗,急急催了直奔车队之前。
亲卫的刀剑哗啦啦横了过来,将左钧直压倒地下。左钧直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喊道:「臣左钧直求见皇上!皇上万勿去咸池,恐遭刺杀!」
那些亲卫正要将左钧直扭缚起来,五彩云龙玉辂的车帘掀起,身着天蓝四合如意龙袍的威严男子缓步下地。
「让她过来。」
明严道:「你不过是因被朕的母皇杀了妻儿,朕母皇的父母、兄弟姐妹,俱被你们北齐人勾结逆臣所害。朕的皇叔双腿均废,和母皇一同为你们北齐皇帝所掳,险些凌/辱致死,这些帐,又怎么算?」
刘徽道:「我只要你死。」
明严道:「我死之后,你便能释怀?」
刘徽大笑:「我当你是个人物,没想到这么磨磨唧唧!」猛然收刃,一掌运起十二分劲力,当胸击上。那一掌力重千钧,足可崩山碎石。明严身后栏杆俱碎,一口鲜血喷出,枯叶一般飞入咸池。
正那一瞬间,咸池泄口之侧飞起一道紫色人影,半空中在明严背后又补上一掌,将他生生又击回画舫之上!
这一个人出现得何其突然,这一掌又何其毒辣。明严受了刘徽一掌,并未出声,然而在这一掌之下,却猝不及防痛哼一声。
这一声却是女声。
「刘郎,这云家妖女易了容,想把你糊弄过去啊!」语声娇啭,似嗔似谄,他一把抽落地上人的束发金冠,乌云般的发散了下来。扯着那发,从后脑勺拔出一根金针,只见「明严」面相骤变,上挑凤眸稍稍下落成狐狸媚眼,脸颊轮廓顿时化作柔和。
刘徽的脸色登时大变,身子晃了两晃,摇摇欲坠。
是云沉澜。
大约是因为云沉澜半张脸生了朱砂记,他从没意识到云沉澜和明严长得如此之像。
可是,他们是姐弟啊,他们不像,还有谁像?
只有云沉澜扮得出明严的天家气势,只有云沉澜知晓明严的一切细节、习惯、甚至说话的表情和风格……她扮起明严来,钜细无遗,分毫不差,连刘徽也骗得过。
「刘郎,你那一掌这妖女早有防范,她水性好,纵是落入淇水也死不了!若不是我补那一掌……」
云沉澜的头颅被女献揪住头发后仰着,双眸紧闭,面若金纸。
刘徽手中扇刃猛然刺出,直透女献心房。
女献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凄然道:「你……杀我?你竟为了这妖女……杀我?刘郎……你好……」
刘徽拔刃,血箭喷涌而出,女献踉跄后退两步,一步踩空,落入湍急水流,很快便被冲下了百丈瀑布。
云沉澜失了女献的拉扯,软软倒地。刘徽茫茫然竟伸出手去,将她托住,却见她身下一片殷红,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液如涓涓细流,在船板上蜿蜒开来。
心头似被大槌一擂,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艰难地蠕动着口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颤抖,彷佛并不是他的。
「你……」
云沉澜气若游丝,却极力睁开眼来,嘴角扯出一个笑意:「没……了,也好。正合、你意。」
刘徽死死地攥住她的腕,咬牙道:「你怎会……怎会……我明明……」
云沉澜的眼底似清明了些,「只要我想……」她喘了口气,有些狡黠的神色,「这事儿,我娘对我爹……也干过……」
刘徽眼中的血色一点一点的崩裂开来,很快双目通红,像一匹绝望的困兽,忽然仰头猛然长长嘶吼一声,痛不可抑。
十多年前,他的孩子尚未出世,便连同他的娘亲一同横死。
然而今日,他的……是他的孩子,再一次胎死腹中……是他亲自下的手!
仇人仇人,仇人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那到底是仇人、还是亲人?
他明明是要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报仇雪恨,为何结果却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苍天在玩弄他么?他做了什么,苍天要如此惩罚他?
「刘徽……」云沉澜吃力地抬起带血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我是真的……爱你呵……」
她微闭了眼,却含了笑意,彷佛是轻轻的吟叹。
「……早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我同父亲一般,生来……触觉敏於……常人。我们的朱砂记……情绪波动……会烫……你未让我……见过,我却第一次就……摸出来了。」
「我知你……从未对我真心,但,最后一次……亲亲我……好不好?」
刘徽魂魄早已失却,痴人一般地呆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