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 2)

一路上这般纠纠缠缠,到最后,左钧直竟是落荒而逃。

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后来常胜来找她,她一概避而不见。知道家中躲不过,便索性当了兵部为家。便如当年在四夷馆一般,申请了公署中的一间单房住着。横竖兵部乃军机重地,有重兵把守,常胜也不能轻易闯入。日以继夜地埋首在兵部公务和译字温书之中,以求心底清明宁静。

再后来,常胜托人给她送了封信,写道:姐姐你回家吧,我再不去找你了便是。

字迹清峻,一如其人。纵是数月不见,这短短一句话,仍是让她心潮翻涌难平。

后面的数月,刘徽仍然是没有消息,却从柳三生那里得到消息,繁楼和三绝书局等他在郢京的店舖,都暗中转手,卖与了旁人。

刘徽是要退出郢京了。

没了繁楼,没了三绝书局,他还会回来么?

有失意必有得意处。左钧直那两篇咨文,本就得了内阁激赏。后面在兵部又是如此刻苦辛勤,更是极得萧从戎赏识。不出半年,便升作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擢升之快,令兵部其他人纷纷瞩目。她却是愈发的低调小心、寡言少语,唯恐被识出女身。好在她这职方司,本就涉及夷务机密,需要人守口如瓶,她这谨慎,反被视为守职尽责。

东北陷入了拉锯战。战争在长城几大入口处全线拉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寸土必争,各有伤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了年尾,交趾爆发内乱,南越边境亦受到侵扰。因左钧直精通交趾语言,又先后在四夷馆和兵部任职,内阁本是打算让她去趟南越与交趾交涉。然而后来听说括羽请命回了南越,探亲的同时单枪匹马去交趾军队的营寨外晃了一圈,用当年罗晋大将军特制的鸣镝一箭射断了他们的帅旗。罗晋当年威震一方,交趾军闻见鸣镝厉啸,如惊弓之鸟,一夕之间退兵三十里,未敢再犯边界。左钧直轻轻一叹,这个年能得以在郢京安安稳稳地过,也算是托了括羽的福。

但常胜真就再没出现过。

冬去春来,一晃九九去尽,冰开雪融。

兵部衙门的大院儿里草长莺飞。一日下值后红霞满天,左钧直出得衙门,转过街角离开了兵部守卫的视线,眼前忽的现出一张许久不见的脸。

那个精明干练的青年笑着说:刘爷想见你,在他府上。

春风拂面不寒,她眼前有些模糊。

一年又一年,花谢了又开,雁来了又去,她从十五岁等到十八岁,终於等得他一句:我想见你。

府门半掩。门上铜环绿锈斑驳,不知多久没有人住过。

将进又怯。

三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如今二人已是仇雠。

她眼神微黯,按着胸前的那枚香包,跨过了高高门槛,掩上了大门。

绕过影壁,院庭中是大片的撒金碧桃,花开烂漫,纷纷簇簇如雪堆栈。繁花叠瓣之间,往往又有一抹娇红,好似美人微醺,玉面上晕起的轻柔酡色。

春风过处,落英缤纷,零落几瓣,软软落在花树下伏醉在石桌上的男子肩头。

石桌下散倒着好几个空酒坛。桃花酒的醇意弥漫在春风里,不似花香,更胜花香。

一步步,缓缓走近,近到那人的发、那人的眉、那人的唇都在眼前。

他的闭着的眼梢微微翘起,带着浅浅红晕,似那碧桃花瓣的一抹醉意,未睁眼已令人心荡意牵。

眉心却是紧锁。

左钧直恍然看着,竟似有一只手将心尖狠揪了一把,疼得浑身一抖。颤巍巍伸出手去,指尖抚上紧皱眉头的一刹,他遽然睁开眼。

眼中的煞气一闪而隐,却还是彷佛一把无形的手,推得左钧直后退了两步。

「钧直——」

他含混不清地喊了声,一手撑着青石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手按上额际,似是酒后头疼。

左钧直有些不知所措。刘徽眼神茫然,带着几分迷惘看着她,彷佛在极力思索她在这里的原委。他向她走了两步,又带翻了几个酒坛子,被绊得一个踉跄。玉山倾颓,左钧直险险扶住,却被他身躯的重量压得向后仰去。

「刘爷你——」

腰背被勾住拉正回来。刘徽微晃着稳了稳身子,两注春水泛起迢迢烟波,牵唇笑道:「我想起来了——」自怀中摸出一沓纸,其中一份,左钧直识得正是六年前他威逼利诱之下让她立下的契书。泛

黄的纸张在他掌中揉皱,化作齑粉。他轻一抬手,那纸沫便似雪花般飞扬开去。

左钧直望着那一份六年的羁绊在浩渺天地间消逝不见,一缕心魂也渐渐涣散,涣散。

她过去有多恨那一纸契书,后来便有多感激那一纸契书。只是今日一切烟消云散,原来不过水月镜花,如梦亦如电。

他又拿起第二份来,仍是一纸契书,只是墨色犹鲜,却是新拟。

「从今之后,三绝书局,是你的了。」

左钧直身子僵了一下,嘴角现出浅浅笑意来,黄连般苦辛,「刘爷都走了,我要这三绝书局有何用?」

三绝书局,三绝书局。缘起於三绝,尽於三绝。

刘徽曾问她,别人都爱猜这三绝是哪三绝,你可知道?

她撇撇嘴:哪三绝都不是,分明是「韦编三绝」的三绝。

刘徽拊掌大笑:知我心者,唯钧直也。

她写好了《嘲哳曲》付梓时,刘徽找她要「癫语生」三个字的印章,她才想起根本忘了准备。找书坊的厨子要了个干萝卜和一把牛耳尖刀,当场刻了一个。看得书坊中人个个瞠目结舌。

刘徽拿着那萝卜章掂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道:「这本事倒是不错。进出关卡,倒换文牒,省了许多事儿。」

她抆着手,点头认真道:「是很有用啊,我自己刻了个牌子,混进左府的藏书阁里看了许久的书。」

刘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这等人说说也便罢了……你爹善治印,天下文生慕之,你却用来做鸡鸣狗盗之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

往事历历,鸿爪雪泥。既在心上,如何相忘。

只是今夕何夕,君已陌路了。

后退了两步,左钧直仓皇而去。

碧桃花枝枝枝抆过她的衣衫,粉雪花瓣零落如雨。

将将要奔出院庭,忽觉得身后一热,腰腹骤紧,醺然的气息拂过她的颊边耳际,微有些焦虑惶然的声音说道:「不要走……钧直……」

火热的唇压上她的耳根,「再等我一等……」

刘爷?

左钧直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子又被他翻过来,紧紧压在他胸前,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他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如此的近,近得她口鼻之间俱是他一身的酒香桃花香,令她几乎要醉得失了心神。想要推开他,却又着了魔一般望他抱得更紧。

他果然就抱得更紧了些,喃喃道:「就再等一等……我带你走得远远的……钧直……嫁给我好不好?……」

他语声含糊而急促,可最后一句左钧直听得清清楚楚,脑中轰然空白。眼睁睁地看着他似是要吻下来,心似小鹿乱撞,四肢彷佛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然而他的唇落到她嘴角时忽然定住,闭了闭眼,顺着她的颊边吻到了她的眼角,又至额边。

左钧直心头一阵阵楚动,细长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襟前,骨节泛出象牙白色。张了张嘴,方颤颤问道:「刘爷,你可是真心?」

他未言语,只握了她手,贴上他的左胸之前。又将她抱得更紧,彷佛一放手,她便要离去一般。

「我听库部说……你给天军捐了百万银钱的冬衣……你不是要复仇么?我却不懂……」

他的身躯微僵,抚着她柔白秀靥,避过了她的眼,滞涩说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许多……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

左钧直垂下头,将脸颊靠上他温热掌心,闭了眼放松身躯依上他,轻嗅他衣上花香。

一庭静谧,花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