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金殿对君
琉璃掩映春堆厂,杨梅横斜香满街。
风吹槐花飘落,郢京琉璃厂外的大空场子上,但见书摊遍地,密密麻麻。古书泛黄,新书墨香,一本本紧挨着斜立在地,待价而沽。除了书籍之外,亦有不少卖字画、弈残局的,形形色/色的揉手核桃、小件古器更是成百上千。
往来游人纷沓,俱是来淘书看书,把玩骨董。
这正是琉璃厂一月一开的书市,恰选在官员的旬休之日。琉璃厂一带聚集了诸多民间书坊、文玩杂肆,亦多学堂,乃是郢京的一大雅游之地。但与国子监外成贤街和贡院西街不同,琉璃厂地处南北城交界处,所售书籍也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所兼具,所以无论是士人、举子、文人骚客,还是平头百姓、商贾、梨园艺人,都汇聚於此,形成郢京中一大奇观。尤其是因为此处书商常能从民间蒐购一些佚失的古旧奇书,竟是连翰林院的清贵官员亦常前来光顾,往往能有意外收获。
左载言被翛翛推着,走走停停,或指了书翻阅几面,或与书商攀谈,询问最近可有新入手的好书。他常来此处,与琉璃厂的书商大多熟识。许多书商一见他,便马上热络地翻出压箱底儿的古书来给他看,「……左先生,这《北狩见闻录》可是极难得,若不是您,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唉唉……左先生,这本《李长吉歌诗》,是初版唐刻本,世上仅此一本,真的不考虑考虑?……」
正走着,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过来礼了一礼,道:「这位可是左先生?」
左载言点头,道:「不错。」
大汉咧嘴笑道:「听说给先生讲一个故事,可得十文钱,可是真的?」
翛翛拧眉,帮着说道:「好故事十文,若我家先生喜欢,可再给十文。但若滥竽充数,至多五文辛苦钱。」
大汉忙不迭地点头:「包准好故事!先生现在听不听?」
左钧直牵着长生,正在一个专卖佛经的书摊上流连,忽见几个小童呼啦一下跑过去,张着嗓子喊道:「又有人说故事啦!快去听喽!」
左钧直眯着眼睛,果然见到场角歪脖子大槐树下,聚起了一圈儿的人,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这事儿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也是在这个书市上,一个白发苍苍的干巴老头儿跪着行路乞讨。京中人见乞丐见得多了,多不爱施舍。乞到爹爹和翛翛这里来,翛翛便给了块碎银子。老头儿大喜,此后每次都巴着爹爹不放。爹爹最后无法,便同他讲:「我不愿见人跪着求人,亦不愿见人不劳而获。不如这般,你年过古稀,自然阅历匪浅。将着你过去所历的难忘之事同我讲一讲,讲一件十个铜板。」
这事儿不知为何一传十十传百,来寻着爹爹卖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生计艰难,让爹爹不听也不行。
本来爹爹和翛翛上书市是不牵长生的,只怕人多吓着人。可这事儿逼得爹爹不得不让长生出面抵挡一下,才少了许多麻烦。今天是她自去年七月以来第一次陪爹爹上书市,长生便物以稀为贵地黏着她,结果又有人钻空子找上来了……
「统统闪开!」
「快走!快走!」
「滚远些!臭叫花子!」
突如其来的蛮横吼叫声打破了书市上的融融气氛,左钧直站起身来,同众人齐齐循声望去,竟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大槐树底下轰人!
左钧直吃了一惊,拉着长生急急奔了过去。
「早听人说琉璃厂中有个四肢残废的左姓人花钱找乞丐买故事,原来果然是你!祖父虽然早已将你逐出宗庙,但你终究还是顶着左这个姓!我们左家世代簪缨,清贵无二,岂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人现眼!」
左载言墨眸淡然无波,不怒不惊,彷佛眼前这锦衣青年口中吐出的尖刻之言云淡风轻,蛛丝芥尘般一拂即去。
翛翛却受不得左载言被人这般辱骂,开启朱唇,针锋相对道:「祖父?那我家相公便是你五叔?枉费江北左氏号称诗礼传家,竟还有你这般不孝不伦之徒!」
左载言皱眉道:「翛翛,休得胡言!」
那锦衣青年被激得大怒,指着翛翛斥道:「你不就是繁楼当年的花魁翛翛么?改头换面充起良家妇人来了?你们二人这奸夫淫/妇,真是让左家丢尽了脸!……」
只听得「啪」的一声,锦衣青年的话被生生打断在了喉咙里,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容貌平凡的少年。
「左承焕,你胡唚些什么东西!」
这个锦衣青年,正是左家次子、户部右侍郎左载道的儿子,左承焕。
左承焕并不甚高,而左钧直恰生得身条颀长,竟是和他平齐。所以纵然左钧直以往没打过人,怒火攻心之下,这一巴掌打得是顺风顺水,紮实得不能再紮实,让娇生惯养的左承焕半晌说不出话来。
侮辱她,她能忍。可是侮辱她爹爹,那就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
「钧直!」左载言沉了脸色,「怎可以打人?去道歉!」
左钧直简短答了声:「是,爹爹。」转头向左承焕道:「对不住了左二公子,我们这个左家,非是贵府上的那个左家。二公子是海里长大的官儿,管的宽了。」
左承焕这才回过神来了些,抖着手向着后面几个家丁怒叫道:「傻站着作甚?给我教训教训这个小孽种!」
长生弓起身子,毛发乍开,龇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凶残欲扑,唬得那几个家丁不敢近前。
「上啊!你们手里拿着的刀是干什么吃的!」
几个家丁挽了袖子壮了胆子正要冲上来,又过来一个小厮道:「杭公子来了!」
左杭一身随意的便装打扮,仍是不失贵气儒雅。他比左承焕小得八/九岁,去年方入仕为官,然而一身气势却远非左承焕所能及。
他拨开远远围观的人群,匆匆赶来,向着左承焕不悦道:「二哥这是在做什么?」
左钧直对左载言道:「爹爹,我们走吧。」
左承焕欲拦,被左杭一睨,讪讪收了手。左杭道:「五叔,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但如今爷爷离官,左家所处形势微妙,请五叔行事多加小心。」
左钧直站在左载言身边,背对着左杭道:「多谢杭少爷指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左杭望着几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这就是当年茶馆说书犯忌被捕的小孩?」
左承焕仍是一肚子气,道:「是,左载言的儿子。那年来向爷爷贺寿的也是他。妈的,真能长。小爷不弄死那只狗,誓不为人!」
左杭看了他一眼:「二哥说话注意些分寸,被大伯教训得还不够?」
左承焕哼道:「这不是在外面么?在外面还同家中一样循规蹈矩,笑不得说不得,还不憋死?」
左杭不言,四下望了望,左承焕问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们引见括羽嘛?妹妹们可都是打扮好了在家里等着。括羽人呢?」
「方才还在,一眨眼就不见了,这小子真是……」
左承焕帮他到处看着,神秘兮兮道:「听说那小子越长越像皇帝了?刚入宫时就有人猜他是太上皇的私生子,他又这般得宠,莫非这事儿竟是真的?」
左杭从鼻子里哼了声,「这你也信?若是皇子,太上皇何必藏着掖着。」
左承焕愈发激动起来,拍着左杭的肩膀道:「怕云中君不高兴嘛……如果真是,那咱们的妹妹将来嫁了他,你娶了鸾郡主,咱们左家可就成皇亲国戚了!绝对比老爷子当丞相风光!」
左杭盯了这位「二」哥一眼,「你想多了。」
左承焕笑逐颜开,道:「二哥是认真的。反正你也说括羽那小子不喜欢鸾郡主,咱们的妹妹们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总有他看得上的吧?鸾郡主及笄之后就要选郡马了,你可得把握机会啊。左家将来可就靠你了!」
左杭见他两眼放光,彷佛这事儿已经成了一般,摇头道:「括羽那小子装痴卖傻样样都会,心里头却比谁都透亮。就凭咱们家那几个只会伤春悲秋的丫头,我看这事儿难成。」
左承焕叫起来:「难成?难成你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多帮衬着点!其他八英家里可没什么适龄的姑娘,肥水不流外人田呐!」
四夷馆中的平静日子没过几天,段昶人模狗样地来巡视,考量各馆译务。临走时又打赏给左钧直几大本交趾国文献。左钧直咬牙切齿地数着页数,翻着翻着掉出一张裱绫书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