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女帝前所未有地踌躇了片刻,「朕本来……不会生你。朕那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受孕。只是为了留住你父君,才一时气盛偷偷要了你。你父君知道后虽勉强同意与朕成婚,却气得三个月不同朕说话……他担心我们母子担心得都白了发。所以你若是……」

明严心口大震。这件事情母皇从未同他说过。他竟从不知自己未有弟妹,是因为母皇不能再生育。而母皇育他,竟是如此之难。他一直觉得是这身份让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般享受父慈母爱,却未真正意识到,父君母皇对他的爱从不输於其他父母半分。

他轻轻上前握住女帝微凉的手,笑道:「为韩奉和扶桑人牵线搭桥的要害,就在那个海帮二帮主沙荣身上。他们以为叶轻重伤,儿臣便不敢轻举妄动。儿臣若不趁他们疏於防范下手,岂不是让叶轻白白受伤了?儿臣的功夫是父君教的,母皇信不过儿臣,还信不过父君么?」

女帝哂道:「有你姐姐那祸害在前,他哪还敢教你那些妖术!」

「那怎的又肯教括羽?」

「不是说他定性好么。」女帝想了想,面露茫然,「朕一直觉得括羽是个温顺孩子,你们说他是野狼,朕初时还不信。那日见你父君给他喂招,摔得他头破血流的,也不见他同你父君喊一声难,小眼神儿果然像头狼一般。那一下朕竟觉得和他似曾相识,好生奇怪。」

明严哄道:「定是父君陪太久,母皇竟多愁善感起来了。」

女帝笑着啐他,却被他推出勤政殿赶回熙宁宫去歇息了。

繁楼这夜格外热闹非凡。放榜之日,苏杭来的富家公子曲衡沙一掷千金,邀请两百余名贡士在繁楼极量尽欢,慷慨豪奢之名震动京华。

人潮熙攘,喧声闹语,左钧直窍小身量,被推来搡去,让她颇是无奈。

她其实只是来给长生拿吃的的。

长生食量极大,一顿饭抵她和爹爹十天半个月的食量,看得她屡屡咋舌。不得已之下,只得去求助刘徽。刘徽时常不在繁楼,便把这事儿托付给了翛翛。翛翛多了个机会去看左载言,自然欢喜不尽。但这几日繁楼生意红火更胜以往,她忙得抽不开身,长生食量又增,左钧直也只得愁兮兮地自己跑来繁楼。

推推撞撞,她被挤到了一片巨大的粉壁旁边。一个蓝衫的青年左手执壶,右手挥毫,在那壁上奋笔疾书。每落一句周围的年轻士子们便大声叫好。

左钧直扬眉一看,原来那青年已经接连写出了十首《忆秦娥》,墨色淋漓,词气清华,别有一番磊落风骨。左钧直心中暗暗也叫了声好,听见旁边人鼓掌叫道:「寿公子真是才思敏捷啊!」

原来是寿佺,今日贡榜中名列三十九名的徽州才子寿佺。这个寿佺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本名入三甲,却因身为北齐重臣后代、在卷中引了《嘲哳曲》两句小词而被降了名次,险些落榜。

左钧直想《嘲哳曲》是她所写,寿佺敢在会试卷子中引用其中的词句,可谓是一大知音,心中对这个寿佺很有好感,便忍不住好奇打量了一番。恰好寿佺墨汁用尽,一眼看到了穿白袍的小少年左钧直,当她是繁楼中行走伺候的童子,便呼道:「小兄弟,麻烦帮忙磨点墨。」寿佺是大族之后,身边常有书僮伺候,不习惯自己研墨已成自然。他对繁楼下人这般客气,已是世家子弟中少有。

左钧直心道自己虽未害他,但他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嘲哳曲》惹了考官诟病,帮他磨个墨,也算是报答他知遇之恩。於是果真上前给他研墨。

寿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提笔又写,第十一首《忆秦娥》一气呵成,又引来一片赞叹。左钧直见他第十二首落笔就是「芳菲歇」,第四字提笔就是一个小「十」字,心中顿时跳了一下,手疾眼快一砚墨泼到了他长衫的下摆上。

寿佺正要发作,却见左钧直慌慌张张过来用自己的白袖口给他抆拭,极小声对他道:「寿公子万不可提故园二字,春尽、子规、啼血之类的黍离之语亦万不可用。」寿佺酒醒了一半,大惊,自己不过写了三个字,后面的词意竟全被这个不起眼的小少年给猜中了。他文思遽转,落出一个「南」字,将本来的萧瑟气息生生逆转过来。十二首词写毕正要拉了白衣少年细问,却见左钧直飞快说了句:「污了公子衣衫,这就找人给公子拿件新的。」钻入人群消失了踪迹。寿佺本还要追过去,却被曲衡沙拉住往阁子里带,说是许多士子仰慕他大才,定要邀他同席。寿佺推脱不开,只得随他就座。

席间吵吵嚷嚷,聊了许多考场放榜之事,话题竟又转去说京城哪家的女儿美貌。选来选去,自然还是亲王之女鸾郡主最是绝色,只可惜年纪太小,卿生君已老。又说韦小钟,那是叶家公子看上的人物儿,自是没戏。最后还是左相的几个孙女儿、韩家的几个小女儿和其他一些京官家未出阁的姑娘们入选。这些新晋贡士们一个个向往着殿试之后金榜题名,便能如上个状元般一步踏入豪门,从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

寿佺颇觉无趣,笑话道:「恨只恨今上没有生个女儿,不然如今正当年华,各位的更有锦绣前程可奔啊!」

有贡士顺着他的话反讥:「自然,攀龙附凤,哪如家中本来世代簪缨!」

不少人亦附和道:「寿公子家世显赫,不知道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才入得了寿公子的眼?」

寿佺浑不理睬众人的讽刺,摹了个梨园戏中的相公摩科,摆了个螃蟹手,捏着嗓子唱道:「我秦衾是那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的饭袋酒囊,怎配得上小姐剪月为魂、裁云为裳的国色天香?」众人哄笑不绝,原来这秦衾正是《嘲哳曲》中那个一生大起大落、大愚大痴、大彻大悟的情僧,这句话,亦是书中原文。

言及了这《嘲哳曲》,曲衡沙神秘道:「诸位可知这繁楼有个妙处,那《嘲哳曲》中的词儿,在此处俱被谱作了妙曲儿。在别处可是听不到的!」说着双掌一拍,两队乐伎抱着丝竹管弦鱼贯而入。众士子点了词牌,乐伎转轴拨弦,歌姬婉转开嗓,果然是绝妙难言。难得的是曲调与文意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有士子叹道:「那《嘲哳曲》名唤嘲哳,实则词藻警丽,读来口齿噙香,配上这曲儿,简直妙绝!」

「岂止曲儿好,诸位难道不觉得那书中的画儿配的也是极好的么?这书、画、曲,倒是三绝!」有士子是从外地来,追着问那书中哪来的画儿,被他人好一阵嘲笑:「那三绝书局为了防止盗印,其实是出了两个版本,便宜的是没画儿的,人人都买得起。贵的有画儿,印刷极是精良,一本一两银子,结果复印了数十版

了,每每都还是被一抢而空!不就一两银子么?值啊!」

听者有的眼前一亮,「三绝莫不就是说书、画、曲三绝?听说三绝书局和这繁楼的东家都是刘徽,说不准那癫语生,就是这繁楼中人!」

一语点醒,马上招来许多拥趸:「对对!那等风月笔法,一般人怎生写得出!」「说不定是哪个风流才子温柔乡里花光了银两,被那刘爷挟了写文哪!」「……」

寿佺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点拨自己的少年来,心道这繁楼中果然藏龙卧虎,连个磨墨的侍童都这么聪慧绝伦。若说癫语生在这繁楼中,倒真有可能……

有人见寿佺兀自出神,问道:「偓仙,你不是最爱这书的么?怎的不作评判?」

寿佺哈哈一笑,口出狂言:「若真在繁楼中,我寿佺定要收了那癫语生!」

「男人也收?」

「收!你家不就有好几个么!」

「倘是个老婆子呢?」

「左五连大他二十岁的女人都收了,我寿佺大四十岁的也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