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兮微微一笑,「为师还接到倾城楼的三年师贴,预备去那画院看看,若是合意,便留在那处。」
常欢腾地站起身,惊道:「师傅要留在京城?」
「可能。」
「那..千山怎么办?」
蓝兮颔首不语。常欢惊诧未褪,忽地心头火起:「单绝不要了么?画筑不要了么?师傅准备扔下千山一去三年?」
蓝兮面色平静:「隐居多年,外人闻千山之名而不知千山之实,师傅就去多教些弟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常欢不知火气打哪儿冒出,只觉得一阵阵一波波的压抑不住,怒视着蓝兮道:「师傅不是一直说不再收徒,不是一直说喜欢清净,何时改了心意?」
蓝兮别开目光,淡道:「正是最近,为师思量着你初出茅庐便得唯尊,短短数月已可授艺,五年就能出师,若为师入主大家画院,定能栽培出更多如你般优秀的画师。」左右环顾简陋小屋,倏尔一笑,「也可像这丹枫院借你名气东风一般,光耀千山。」
常欢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错愕,她不能相信刚刚那一番话是从蓝兮口中说出的。一向视钱财为粪土,视名利如糟粕的师傅;一贯以清心修性为根本,最恨聒噪吵闹的师傅;无论世间繁花如何迷眼,浮华怎样诱人都决不动心的师傅,竟会说出这一番求名之语,着实震呆了常欢!
她呆呆看了他半晌,咬牙开口:「师傅…你在生我的气!」
蓝兮摇头:「无需胡思乱想,师傅不过做了打算而已,何来气你一说?」
常欢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前,低头望着他愤然道:「你就是生我的气,你气我离山,气我出师是不是?」
「不是。」蓝兮仍淡然道,「为师说了本意如此。」
「师傅啊!」常欢急了,双手忍不住按上蓝兮肩头,「你气我可以,骂我也行,为何非要去京城为师?还要一去三年!那处…那处不适合你。」
「怎不适合?」蓝兮眼睛不抬,双肩微微颤动。
「就是不适合!」常欢眉毛紧皱,手指揪住蓝兮肩膀,「那里的人很复杂,学画只为名利,这都是师傅你对我说过的,你怎么可以丢下千山趟进浑水?你…你会不舒服,会看不惯,根本呆不下去的!」
「为师会慢慢适应。」蓝兮轻拨掉常欢的手,站起身道:「我心意已定,莫再说了,今夜我住在院中一晚,明早上路,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学生,我会回来看你的。」
常欢后退一步,定定看着蓝兮,心中火烧火燎的痛。好一个心意已定,千山单绝,青松白鹤,画中仙筑,还有…还有徒弟,都不要了!几日不见竟就下了这样的决心?自己示情被拒之时,心灰意冷之际,纵然苦恼郁闷,但仍不舍得离开千山太远,仍不舍得离开他太远,他就这样舍得?
闭上眼睛,常欢冷笑道:「那徒弟就不敢再留了,祝师傅桃李遍播天下,早日光耀千山吧!」
说罢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蓝兮未语,怔望了常欢半晌,回身出门。
还是那样朦胧的月光,如一块蒙着轻纱的宝石,悬在高高的天幕中挥洒柔和光芒,几颗星星点缀月旁,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蓝兮站在院中,抬头仰望天空,夜风拂面清凉,心底同样掠过凉意。常欢的眼神再次刺痛了他,那愤恨的,不可置信的,失望的眼神,对师傅失望了么?蓝兮苦笑,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千山的夜凉如水,寂静如冰,是潜心修性的好地方,多年来他安心安然的住在那里,只觉自在无比。可如今多呆一秒都是对灵魂深重的煎熬。那里不但冷清,更安静得直让人感到绝望。明知她不会回来,还傻子般久久伫立在松下观望,多么希望那一抹鹅白跳入眼帘,多么希望那一声清脆的「师傅」再响耳边。三天三夜,内心的苦涩早已将他淹没,总是幻觉门口闪过轻灵身影,总是幻听楼下脚步踢踢踏踏,当这幻觉折磨得他再也忍受不住时,只有离开千山。
可下山了又能怎样,难道他能告诉她,欢儿,师傅和你想的一样?难道他能对她说,欢儿,师傅隐瞒了自己真实的感情?若是可以说,他也只能说一句,欢儿…师傅已经三十多岁了,而你才刚刚十八。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无根之语,耳闭心不闭,当年秘案之后,疯爹抛妻弃子消失无踪,独留娘一人承受痛苦,不解真相者竟传出娘不守妇道被休的恶毒流言,即便躲进山中,娘仍被世间传言和爹的下落不明逼得郁郁而终。所以…不可以!千夫所指的痛苦自己能承受,她却不行。以师徒名或以年龄壑,都不可以,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对欢儿说三道四。只有走吧!分开得远远的,两不相见,或许她才会重新快乐起来。
望向常欢的房门,蓝兮的心里的疼痛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次日清晨,蓝兮敲响常欢屋门:「欢儿…师傅上路了。」
内里无声,几又一夜未眠的他无法再多说一句告别的话,叹了口气转身,见张之明站在院中冲他微笑道:「常姑娘还未回来?」
蓝兮一惊:「她出去了么?」
「是,昨夜来与我说要出远门几日,当时便走了。」
蓝兮大震,上前抓住张之明胳膊:「她有没有说去哪儿?」
张之明慌道:「没有说啊,我见她未带包袱。」
蓝兮放开他,奔出门外,自己雇的马车已来,街道上早起的人们开始忙碌,吃食店舖已有热气萦起,不见常欢身影。
蓝兮心猛地一沉,自己是否做了蠢事?低估了欢儿对师门的感情?丫头半夜又偷偷跑走,出远门…能去哪里?
将包袱甩上马车,打定主意先在城内寻寻常欢,正欲上车,忽见前方又有一车驶来,车架上坐了两人,一黑一白。蓝兮看清后先是一喜,随即蹙起眉头,暗暗生出不快,那两人正是欢儿和…韩端?
两车靠拢,常欢跳下马车,脸上毫无郁闷表情,嘻笑着对韩端道:「就知我师傅还没走呢,等我去拿包袱。」说着跑进院去。
蓝兮诧异地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呆了半晌还是抱拳向韩端道:「韩公子要去哪里?」
「京城。」
蓝兮呐然:「那欢儿要去哪里?」
「京城。」
「她为何要去?」
韩端冷眼扫过他,嗤笑一声:「你是她师傅,不如你自己去问。」
说话间,常欢背着包袱又跑出来,跑到韩端车前回头看看蓝兮,「师傅,你不走么?」
蓝兮疑道:「你去京城做什么?」
「玩儿!」常欢嘿嘿笑着,「当然是玩儿,我还能做什么?」
蓝兮微怒:「为师要进宫,要去倾城楼,没有空闲带着你玩!」
常欢丝毫不在意他的口气,反身双手用力一撑,挪上车架,无所谓道:「我没要跟着师傅啊,我是与韩公子一道去玩儿!」
蓝兮双拳猛地一握,震道:「你与他…同去?」
常欢缩腿上车,靠住车厢道:「是,与他同去,不过正巧与师傅同路,就一起走喽。」
蓝兮只觉一阵酸意弥散四肢,忍不住教训道:「画院二轮授课未始,你还想着玩?」
「还有几天空闲,若我回来冲了,张先生答应帮我顶着。」
蓝兮生气了:「你抱着这玩乐之态如何能教好学生?」
常欢不再与他顶嘴,歪脑袋看着韩端,笑眯眯地道:「怎么办呢,我师傅好像不愿与我们一道走。」
韩端冷道:「我正好也不想听你们师徒耽误功夫,驾!」大喝一声,车动烟扬,车上二人都不再望蓝兮,迳直朝前驶去。
「欢儿!」蓝兮眼见常欢坐着韩端的马车驶离身边,一时又气又慌,紧步窜上车,缰绳未及攥住,就扬鞭催马,急追二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