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终身最爱 玄默 10762 字 1天前

华绍亭慢慢笑了,这笑看得裴欢心凉,他当年不让她要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狠而毒,压着所有情绪,竟不像个人了。

他说:「他敢碰我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裴欢反而平静了,她慢慢地提醒他:「蒋维成是我丈夫,他出事,我也活不了。」

华绍亭真正被这句话刺到了。

好像刚才他们那么亲密缱绻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长大了,他再也留不住。

华绍亭松开手,裴欢蜷缩着坐在一旁,他长长叹气:「裴裴,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

她已经不再哭,可是心里却像漏了一块,越来越疼,她故意拿这件事刺激他:「你怪我?当年我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答,他想要我,我就答应他,换来六年安稳日子。」她情绪激动,「你有什么资格怪我!那天晚上我差点死在医院……那年我才不到二十岁啊,华绍亭,你那么对我,我不嫁给他还有活路吗?」

华绍亭伸手把她脸颊旁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地和她说:「我不怪你……和他离婚,两个星期的时间,两个星期之后,我去接你回家。」

她甩开他的手,「不可能。」

华绍亭不说话,静静看着她,突然起身去拿东西,回来递给裴欢。

那是张照片,她一看就愣住了,上边的人就是失踪六年的裴熙。

照片上光线不错,裴熙正坐在一个地方看书,而且照片下的时间,就是上个月。

「她还活着。」裴欢抓住他的手,情绪激动,「她在什么地方?」

华绍亭拍着裴欢的肩膀,目光温柔,他说:「你回去和蒋维成离婚,我就把姐姐还给你。」

她怔住看着他,艰涩地开口:「你非要让我们之间变成这样吗……拿姐姐威胁我,来跟我谈条件,你这样和……和蒋维成有什么分别。」

华绍亭摇头:「是你在逼我,裴裴。」他手指慢慢地敲了敲矮几,一字一句地说:「和他离婚。」

门外的人听见华先生的暗示,推门进来。

顾琳眼神嘲讽地扫了裴欢一眼,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裴欢紧紧捏着那张照片,她看向桌上的药片和水,什么气愤都没了。

到了这个份上,对他连恨都谈不上。

她推开他的手,踉跄着过去,如他所愿地吃完药,她拿着那张照片,笑得格外凄凉,「华绍亭,你会遭报应的。」

他依旧不拿她当个女人,又或者……对於他而言,女人永远只是件东西。

荣幸的是,他当裴欢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才对她这么好,但她永远只能等着他的临幸和决定。

裴欢看着姐姐的照片,几乎情绪崩溃,站也站不住,整个人眼前发花。

他向她伸出手,「我早就遭报应了。」他想扶住裴欢,可是她不让。她越看他越受不了,顺手拿起水杯,发狠地向他砸过来。

杯子没砸到华绍亭,可是半杯温水直接泼在了他脸上。

裴欢心死如灰,看着他说:「我不会和蒋维成离婚,你想动他……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雅间里乱七八糟的声音已经让门外的人警觉起来,有人过来轻声询问:「华先生?」

裴欢再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她转身就拉开门,抱着那张照片跑出去。顾琳从外进来,冷眼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回身却愣住了。

华先生竟然被那个女人泼了一身水,杯子碎了一地。

顾琳脸色都变了,拿枪就要追出去,华绍亭看着她的动作,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你敢!」

外边的人全都低下头,顾琳直接把枪扔了。

她跟着他六年,什么场面什么形势都过来了,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

华先生盛怒之下一句话都不再说,在场所有人全部不敢动,谁也不敢去问怎么办,只好连呼吸都尽量压低。

顾琳低着头收拾残局,过去拿了纸巾递给他。华绍亭深深吸了口气,他想接过去,可是全都掉在了地上。

他嘴唇的颜色越来越重,顾琳眼看他脸色不对,冲过去一把扶住他,「华先生!」

她迅速回身喊人,「让隋远马上到海棠阁等着!」随后反手把门关上。

华绍亭的呼吸断断续续,人已经说不出话。顾琳扶住他,她随身带着他的药,冷静地让他吃下去,暂时稳定住这次病发,然后送华绍亭上车赶回兰坊。

夜里,几位大夫为防止华先生病情反覆,全都守在海棠阁。

隋远皱着眉站在床边上,华绍亭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一直没能睡着。他看他都嫌累,这人明明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还不肯放过他自己,一直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隋远哼了一声,说:「也就三小姐能让你生这么大气,她跟你说什么了?气得你病都犯了。」

华绍亭终於收回目光,表情倒还算平静,只是淡淡笑了,「她说我要敢动蒋维成,她就陪他一起死。」他说完开始咳嗽,隋远赶紧摆手示意他不问了,让华绍亭冷静,「好好好,她这是气话,命要紧,你好好活着才能把她带回来,听见没,躺好。」

他咳了一会儿好受多了,苦笑着看向隋远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想了这么久,已经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他慢慢地侧过身看向窗外,还是那年的海棠树,还是那年的人,可是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隋远披了件衣服守在他房间里,坐在靠门的躺椅上,夜里就在那里睡了。

不知道是几点,隋远压到胳膊忽然醒了,正准备换个姿势,却模模糊糊看到华绍亭站在窗边。

隋远一个机灵吓醒了,外边一团黑漆漆的夜,华绍亭要做什么?

那人站在窗边,屋子里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借着月亮唯一的光,这一切竟然像电影里缓慢的长镜头,无声无息,在这世界极暗的角落里,无休止进行下去。

彷佛这个故事即将曲终人散,最终定格。

隋远没什么文艺情操,他第一反应就是……孤魂野鬼。

而这只鬼是敬兰会的主人,兰坊的神,二十年杀伐决断,带着他们一路走到巅峰。

盛极而衰,不论是兰坊还是华先生。

任你是人是鬼,总会原形毕露。

华绍亭似乎感觉到有动静,他不开灯却回身看过来,一句话也不说。

隋远战战兢兢开始怀疑科学,他犹豫着站起来问:「你……你还活着吧?」

华绍亭被他逗笑了:「没看出来天才也怕鬼啊,我睡不着,起来看看。」

隋远摸索着过去要开灯,华绍亭拦下他,隋远有点奇怪,忽然明白了,过来要检查他的眼睛,被华绍亭躲开了。

「见光就不舒服。」

「外伤导致瞳孔放大,肯定会对光线敏感。」隋远知道劝他也没用,干脆站到窗边,他不知道华绍亭究竟在看什么,因为窗外对着后院,只有几颗树,叶子都快掉光了,这么晚,看也没得看。

华绍亭的手指轻轻抹开玻璃上的雾气,不顾外边冷,把窗户从内向外推开。

他说:「这扇窗一直这么开的,当年没换锁。那会儿裴裴才十岁,和我闹,藏到后边院子里,想从这里爬进来吓我。」他边说边笑,「结果撞到头。我抱她进来,傻丫头吓坏了,以为窗户要把她头砸下来呢,拉着我的手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让人重新换了安全锁。」

隋远不再说话,静静地听。

华绍亭的手指苍白修长,那层雾在夜色映衬之下泛出灰,他的手指点在玻璃上,无端端透着妖异。

他还在说:「后来她长大了,和同学胡闹,背着我去参加选拔要拍广告。我不让,她就和我赌气,还是隔着这扇窗户,站在外边不肯进屋。我一看她在大太阳下晒着就心软了……玩就玩吧,她要干什么我都答应。」

隋远听出他声音里的伤心,他想安慰他,可是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

华绍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向他,「我以为……我把她养得这么大,她是离不开我的。所以我才耗着这么久苟延残喘,不肯做手术。万一我赌输了,兰坊这群豺狼虎豹能把她吃了。」他看着隋远说:「我这辈子早活够了,欠了多少报应数都数不清,早点死了才是解脱,之所以还想多活几年,就怕扔下她一个人,我欠的债不能拖累她,能护她一天就是一天。」

隋远伸手拍在华绍亭肩上,轻声和他说:「裴欢明白你对她好。」

华绍亭把窗户关了,靠在上边叹气:「她是没办法才和蒋维成结婚的,所以我说两个星期后去接她回来。她却和我说,要陪着他去死。」

隋远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了,或者并不算生气,只是失望。

因为两个星期之后,是华绍亭的生日,以前大家都在兰坊的时候,裴欢每年都会守着他过,他的病这么危险,每熬过一年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良时佳节成辜负,旧日欢场半是苔。

华绍亭闭上眼,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隋远突然觉得华绍亭有点可怜。有很多人恨他,有很多人怕他,但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个人。

没有谁能比华先生看得更清楚,也就没有人能安慰他。

所以他做不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难过了,出去喝酒发疯,找人倾诉,总会好的。

他难过,就只能烂在心里,因为这是个笑话,不会有人信。

隋远心思浅,感慨了一会儿很快释然了,他插着兜向门口走,既然华绍亭病情稳定,他没必要陪他吓人玩。

隋远好心提醒他,「去睡吧……天快亮了,你想勾引女鬼都晚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华绍亭在黑暗里忽然说:「隋远,珍惜眼前人。」

因为人这一辈子,只有这么长。

隋远抬眼看向远处的长廊。

灯下有人也没睡,单薄的衣服不挡风,但她也执着地在冷风里守了一夜。

隋远走过去的时候,顾琳已经冻僵了,她扶着柱子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出来了,华先生呢?」

「死不了,他这种老妖怪羽化飞昇还不得天地变色啊?」

「隋远!」顾琳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他摊摊手不再说,「好吧,别这么紧张,我看他这么多年都习惯了……」隋远是大夫,本能中有对生死的漠然,可顾琳做不到。

她心里慌,明明在华先生面前的时候又聪明又能干,看他发病也能冷静处理。可是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慌得坐立难安。

隋远不笑了,站着看她,顾琳从把华先生送回来之后就在这里守着,甚至都没回去换件厚一点的衣服。

他看她抱着肩膀的样子,突然想起华绍亭刚才那句话。

他伸手拉住她,顾琳一愣,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向前走,「你……」

隋远趁她没回过神,把她拽出海棠阁。天还没亮,顾琳不好闹出动静,没跟他动手,她一出院子就甩开他,「干什么!」

他指了指她回去的方向,「洗个热水澡,睡一会儿,他屋子外边有十几个人守着,天塌了他都死不了,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顾琳不想理他,隋远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手都裂开了,回去用维生素E,不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护肤品,可以泡热水之后敷在……」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她小时候颠沛流离,没人心疼没人管,手被冻得落下病根,天气稍微转凉,手上就很容易出现伤口。

从来没人注意过大堂主的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顾琳抬眼看隋远,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看着他,忽然掉头就走,再也不和他说话。

隋远站在原地,看她即将走到拐角,终於忍不住喊她:「顾琳!」

她停住,四下无人,他们隔了一条石子路,在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隋远在犹豫,顾琳却先开口:「华先生要过生日了,我准备和他坦白。」

「坦白……什么?」

「我不是只想当他的大堂主。」顾琳声音听上去很轻松,「所以,要是他不高兴,你可能就看不见我了。」

隋远再也说不出话。

顾琳往前走了几步,「我没有亲人了。就当我拜托你,别让我不明不白被扔进海里,一定把我找回来,随便埋在什么地方都好……我不想活着没人在乎,死了都没人收屍。」

她说完这句话,再也没回头。

黎明破晓。

隋远终於明白,为什么华绍亭能在那扇窗边站一夜。

今年天气多变,十月底的沐城还有雨。

整个星期都是阴天,到华先生生日这一天,终於见了太阳。

华绍亭这几年不爱过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边的人反反覆覆来问,他才请人办。

今年也是,拖到最后也不想弄什么花样,只是吃顿饭就算了。

陈峰已经出院了,但他从走进前厅开始就一直让陈屿扶着,好像那一枪再也好不了。

华先生只请了在沐城的几个堂主,加上兰坊这条街上住着的亲信,不到二十个人。男人们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华先生不喝酒,於是大家只能按惯例带着贺礼过来陪他说几句场面话。到最后,下边的人闹成一团,气氛高涨,而华先生一个人遥遥坐在主位上。

那张椅子龙凤纹路,几百年的老料,颜色暗沉,上边披着整整一块白貂,华先生就坐在上边不说话,他喝一口茶,润得唇色鲜艳,人却冷清。

顾琳看着下边那几个家伙不懂事心里就来气,想让他们都过来,但今年谁都知道三小姐不来生日宴,华先生心里没好气,谁敢走错一步,下场就和中秋时的阿七一样,所以大家都在装傻。

满场只有隋远心宽,他原本和陈屿开玩笑,非要赌黑子什么时候冬眠。说着说着把其余几个兄弟的馋虫勾出来,陈屿就把自己带的料子拿出来,围在一起要赌料,眼看越说越大,华先生似乎也觉得不错,走过来看他们品头论足。

陈屿让先生来押,他扫了几眼笑了,但不说话,大家开始起哄。

热热闹闹的时候,顾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边,伴着华绍亭那张华丽的椅子。

大堂主一开口,大家都静了。

她只看向一个人,「华先生……」

华绍亭的手拍在那块石头上,抢在她前边问:「你今天还没送东西,我等着呢。」

大家心领神会,「大堂主最细心,肯定送先生喜欢的。」

隋远突然变了脸色,他向顾琳走过去,可是她已经仰头把那杯酒直接干了,她捏着空荡荡的酒杯笑着说:「我送的礼,估计先生看不上。」

「顾琳,你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吗?」华绍亭低着头正仔仔细细看那块石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全场鸦雀无声。

隋远一把拉住顾琳。

大家都在看,顾琳脸上发烧,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还是别的什么,她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说的话。

裴欢告诉过她,不要怕华绍亭。从那天之后顾琳就想赌一口气,她想知道,裴欢到底凭什么。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过华绍亭对裴欢像对其他女人一样,不让她有一丁点可能怀孕,所以顾琳觉得……也许那个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为他的习惯,就像他喜欢点香一样。

一个人陪在身边的东西丢了,总会耿耿於怀一阵子。

裴欢也未必那么重要。

顾琳胸口那团火随着酒气冲上来,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华先生,顾琳的礼物就是一句真心话。从今往后……我愿意陪着先生一辈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她敢当着这么多人表白。